蔡宗齊談古典詩歌研究及其海外推廣

Advertisements

蔡宗齊(章靜繪)

著名漢學家蔡宗齊教授近十年來一直與海內外學者同道緊密合作,大力向海外漢學界、西方文學研究界推廣大中華地區中國文學研究,并于2020年獲得美國學術期刊主編協會評選的杰出主編獎。蔡先生出身書香世家,父親蔡文顯是梁實秋先生的高足,青島大學外文系畢業后在中山大學西語系擔任教授,是翻譯家和莎士比亞研究專家。蔡宗齊先生獲得中山大學英語語言文學碩士學位之后前往美國深造,在普林斯頓大學跟從高友工先生學習中國古典文學,之后在美國高校任教近三十年,在英語世界積極推廣中國文學文化。他與袁行霈教授合作,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如何閱讀中國文學》(How to Read Chinese Literature)叢書。2013年,蔡教授赴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擔任利榮達講座教授,致力于通過不同的出版平臺,聯合海內外學者打通中英文學界的漢學研究。蔡宗齊教授最近有兩部新作面世:《語法與詩境:漢詩藝術之破析》(中華書局,2021年10月出版)和《采石與攻玉:蔡宗齊自選集》(南京大學出版社即出)。《上海書評》邀請嶺南大學環球中國文化高等研究院黃峪博士采訪了蔡宗齊教授,請他談談古典詩歌研究方法的突破,以及在海外推廣中國文學文化的各種挑戰和機遇。

《語法與詩境:漢詩藝術之破析》,蔡宗齊著,中華書局,2021年10月出版,344頁,78.00元

您的新書《語法與詩境:漢詩藝術之破析》從節奏、句法、結構三個層面解析中國古典詩歌藝術,能談談您的研究方法與傳統詩學的差異嗎?

蔡宗齊:對于這個問題,我在寫作這本書的過程中,其實有一個比較明確和自覺的自我意識。首先,在中國傳統學術的語境中,我這部學術研究著作可以說是對劉大櫆以下這段話所提出話題的一個回應:“音節高則神氣必高,音節下則神氣必下,故音節為神氣之跡。則音節迥異,故字句為音節之矩。積字成句,積句成章,積章成篇,合而讀之,音節見矣;歌而詠之,神氣出。” (《論文偶記》) 這段話里提出了詩歌的重要組成部分,以及這些部分之間的相互作用。在這個系統之中,聲音是最為基本的,也就是 “音節高則神氣必高”。在此之上,就是字句和篇章。從閱讀的角度而言,這幾個因素的互動,就會產生一種超越語言的審美感覺,也就是古人所說的神氣。而我的研究,就是用現代的分析方法和分析語言,來剖析神氣的概念。正因如此,我在此書副標題中采用了“破析”這個詞,特此說明此書宗旨在于破解關于“神氣”的奧秘,分析其生成原理。實際上,我的詩歌研究中所提到的“語法”這個概念,其實是廣義的,所指的除了傳統意義上的句法,還包括韻律和結構這兩個因素,而韻律的核心在于節奏問題。而“詩境”所指的是具體的語言互動怎樣產生一種審美的境界,也就是劉大櫆所稱的“神氣”。從結構這個角度,我們可以看出,古人如劉大櫆等人采用比較直觀的語言來闡述中國詩歌內部結構,而我試圖采用一種細密的文本分析方法來尋找以上幾個因素的特點,以及它們之間的互動關系。

西方漢學家對中國詩歌研究的傳統是怎樣的,能不能請您簡要描述一下?

蔡宗齊:在《語法與詩境》第一章中,我從龐德(Ezra Pound)和費諾洛薩(Ernest Fenolloza)共同出版的《作為詩媒的漢字》( The Chinese Written Characters as a Medium of Poetry)的這部小書,或者說一篇長文開始,討論西方漢學界試圖從漢字特點角度來分析中國詩歌的做法。費、龐二人的著作對西方二十世紀的現代文學,特別是現代詩歌的影響非同小可,而對漢學研究也產生深遠影響。西方學者對此書的評價主要分為兩種,有人從語言角度批評其中的謬誤,稱其為“象形會意文字的神話”(an ideographic myth),也有人認為此書中不乏真知灼見,能夠捕捉中國詩歌語言的特點。在此我們先不詳談,但值得注意的是,這部小書催生了二十世紀中葉以來,西方漢學研究者從中國書寫文字角度來研究中國詩歌的新思路。比如說陳世驤和周策縱,就是從“詩”“興”“志”這幾個古字溯源,從而為宗教舞蹈作為中國詩歌起源之一這個觀點找到文字考證材料。他們之所以對中國古代文字有如此濃厚的興趣,顯然是受到龐德的影響和啟發。當然,陳、周二位的學術淵源也并不是單一的,早在清代中葉,碩儒阮元就通過“頌”字的音訓來探討《頌》與舞蹈的關系,而陳、周從文字溯源著手找到中國詩歌產生于原始宗教舞蹈的蛛絲馬跡,走的是一條相似的道路。龐德這種研究方法對歐美漢學家的影響,最為明顯的例子見于法國漢學家程抱一(François Cheng)的專著《中國詩畫語言研究》。他不僅接受了龐德的影響,還把對中國文字和詩歌的創造性誤讀進一步發揮,在此書導言中指出,漢語之表意文字系統(以及支撐它的符號觀念)在中國決定了包括詩歌、書法、繪畫、神話、音樂在內的整套的表意實踐活動。為了說明漢字表意的獨特之處,他舉出王維詩作《辛夷塢》中的“木末芙蓉花”一句為例,說明王維采用五個漢字的排列來表達自己觀看一株樹開花過程的印象,然后又深挖“芙蓉花”三字字形構造所寓藏的更深含義,以說明王維試圖借字形來揭示人與自然相通融合的內在關系。

程氏與費、龐二人從漢字形狀解讀漢詩的方法如出一轍,但這種解讀法與我們今日讀漢詩的體驗極為不同,也與古人詩歌創作中體現出的字形選擇的意圖,以及古代批評家有關字形選擇的論述完全背道而馳。劉勰《文心雕龍》中有《練字》一章,是中國傳統詩學中唯一討論字形使用的專文,但其對字形的討論是圍繞漢字的視覺美感角度展開的,與感物抒情過程無關。

您是如何在中國傳統詩歌研究和西方漢學對中國詩歌研究傳統的張力之間找到突破的呢?或者說,您怎樣在中外學術視野下定位自己的研究方法?

蔡宗齊:在全球學術語境下看,我這部書實際上是對二十世紀以來西方漢學家對中國詩歌研究傳統的一個延續。在世界文學研究視野之下,要討論中國詩歌的獨特性,我們必須從其語言特性入手。既然剛才所說的書寫文字研究路徑無法破解,那么剩下的選項就是聲音。我這本著作研究的關鍵點在于聲音,每一章都以聲音為切入點進行破析。這個研究方法是在受到兩位前輩學者的影響和啟發而產生的。第一位是日本學者松浦友久,他在《中國詩的性格——詩與語言》中提出:“中國詩韻律結構與中國語的特點關系最為密切;同樣地,與韻律結構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的抒情結構,恐怕也深深地受到它的影響。”這就說明,中國詩歌抒情特點在于聲音節奏,此觀點與先前我介紹的劉大櫆觀點形成回響。在此基礎上,我們可以再追問下去:漢詩節奏是怎樣深深地影響抒情結構的呢?兩者不可分割的關系是怎樣形成的呢?但是,在古代詩學著作中并沒有討論到這個關鍵問題。我認為,韻律結構與抒情結構研究脫節的原因在于,研究者忽視了鏈接兩者的紐帶:句子結構。漢字每個字的發音是單音節,而絕大多數字又是含有意義的詞或是能與其他字結合的不自由語素,從而使漢詩發展出一種獨一無二的節奏。此節奏的特點是韻律節奏和意義節奏總體上合二為一,但兩者之間又存有分離的張力。由此可見,漢詩節奏與句法關系密不可分。

另一位是我的恩師高友工先生,他是采用運用現代語法來分析詩體與詩境關系的研究方法的先行者。我這本著作的主書名“語法與詩境” 的關鍵詞之一就是“語法”。語法,這里特指運用詩歌語言的方法,主要涵蓋韻律、句法、結構三大方面;詩境,則指這三者互動結合而產生的審美體驗,其中最上乘者被認為可呈現主、客觀世界之實相,常稱為“意境”或“境界”。在這里我想特別解釋一下本書中所采用的“漢詩語法”的概念。正如我在導言中所寫,“漢詩語法”包括三大方面:韻律、句法、結構。在這三者中,我們所熟悉的“語法”一詞只涵蓋了“句法”一項。現代語法研究普遍是不涉及韻律與結構的。這種研究取向完全受西方語法學的影響。然而,在幾千年的漢詩傳統中,韻律、句法、結構三者一直是緊密相連、不可分割的。自1960年代以來,在王力先生的開創下,好幾位學者試圖將傳統語序句法與現代分析句法相結合。在此路徑之上,高友工先生開創了運用現代語法來分析詩體與詩境關系的研究方法,不僅從理論上闡述了運用主謂和題評兩種句型來分析中國詩歌演變的可取性,并且在自己撰寫和與梅祖麟先生合著的多篇重要論文中成功借鑒結構主義理論,從句法角度揭示了唐詩意境構建的奧秘。

您如何整合與拓展這兩種源自不同研究背景的具體思路方法呢?

蔡宗齊:我認同松浦友久的看法,聲音節奏決定了中國詩歌的抒情特點,進而開展對各種主要中國詩體的聲音節奏進行了深入細致的分析。高先生對唐詩分析主要從主謂句出發,較少論及題評句。我試圖繼續開拓,將節奏和結構納入詩歌語法分析的范圍,同時又研究對象從唐詩擴展至整個詩歌傳統,從《詩經》直至宋詞,并在美學理論的層次上探索各種主要詩體中詩境營造的奧秘。更加具體地說,在撰寫《語法與詩境》一書的過程中,我開始從語言學分析的角度破析中國詩歌藝術,分別從節奏、句法、結構三個方面著手分析中國古典詩歌,并展現三者之間不斷相互作用的內聯性。與此同時,通過對節奏、句法、結構三者互動的探究,進一步打通了中國詩歌研究中的一大障礙,即“務實”的語言分析與“務虛”的詩境研究之對立。我力圖在共時研究和歷時研究兩個方面同時取得突破,而且努力將共時、歷時研究有機地結合起來,開辟漢詩研究的新途徑。

您不僅潛心學術研究,多年來還一直積極推動中國文學研究的海外傳播,辦了多份英文刊物,研究領域涵蓋古典和現代中國文學,還有文學理論等方面。您還牽頭組織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如何閱讀中國文學》系列叢書。作為中國古典詩歌學者,您開拓這些學術出版平臺的愿景和動力何在?

蔡宗齊: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我覺得自己非常幸運,也非常感恩。我在中山大學畢業時拿到的是英語語言文學研究生學位。留學美國時,得到高先生的教導啟發,引領我走上古典中國文學研究之路。在美國高校任教期間,得以和一批志同道合的學者在海外開拓中國古典文學研究領域。在此書的寫作過程中,也有幸得到前輩學者如袁行霈教授的信任,同道學者如復旦大學陳引馳教授、蔣寅教授等的大力支持。正是這樣的經歷,讓我深信,天下學問一家,不應各自為政,固步自封。

我提出此理念的初衷,主要是針對當今學術研究的狀態。西方漢學研究自成一家,而中國文學研究本身也有自己的視野局限。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學術研究對外藩籬已經打破,對域外漢學研究較為了解。而海外漢學界對于中國學術研究的了解卻不多。我認為,要改變學術生態格局,不能只靠個人努力。但是,單純以項目為基礎開展合作也有一定的時效性,未必可以持續。相比而言,辦學術期刊是一個長期有效的平臺。關于中國文學文化研究,現在國內已經出現了一些英文學術期刊,但要走出國門的話,關鍵在于強強聯合,集結一流水平學者,打造優質出版平臺,和海外漢學研究領域最有名的出版社合作,才能高屋建瓴,事半功倍。在這個辦刊宗旨下,我和袁行霈教授合作主編,由美國杜克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文學文化》英文學術期刊( Journal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八年來成績喜人, 得到海內外學者讀者的認可好評,并進入了A&HCI索引系統。在嶺南大學的大力支持下,我又主編了以中國現代文學與理論研究為主的英文學術期刊 Prism:Theory and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尤其鼓勵年輕學者投稿。這份期刊從2017年至今出版了六期,已經進入Scopus引用文獻索引數據庫,目前也進入了ESCI“新興數據引文索引數據庫”,有資格在2023年申請進入A&HCI索引。剛剛出版的一期特刊就邀請到哈佛大學東亞系的王德威教授與兩位青年學者Kyle Shernuk和Miya Qiong Xie共同主編。該特刊的主題“跨越邊境的中國文學”(Chinese Literature across the Borderlands),也正是我對中國文學文化研究的期望——打破學術藩籬,鼓勵對話溝通。另外,我也在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主持了《嶺南學報》的復刊。這部學刊于1929年創辦,1952年因嶺南大學解散而閉刊,刊載過陳寅恪、吳宓、王力、容庚等學界泰斗的許多重要文章。在香港嶺南大學復辦該刊,意在弘揚嶺大百年學術精神,延續嶺大文史研究之優勢。

我認為要促進中西文化交匯碰撞,共同發展全球中國研究,需要結合研究、教學、翻譯各種方式,開展全方位、多層面的出版推廣嘗試。 第一個層面,就是我剛才提到的這三部學術期刊,主要面對中國文學文化研究領域的行內專家學者;第二個層面主要是邀請同行學者,合力撰寫以學生和學者作為目標讀者的中層次出版物,例如我和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聯系合作出版的《如何閱讀中國文學》系列叢書,邀請到海內外學者一百四十多人共襄盛舉。這套教材出版物分別介紹詩歌、散文、戲劇、理論等主題,以英文出版,輔以中文原文和相關翻譯,頗受英語世界讀者歡迎。從銷量看,一方面在學術界得到認可,另一方面也已經走進美國大眾讀者的視野。此外,我還努力嘗試拓寬研究涵蓋面,希望能夠邀請到非中國文化研究的西方學者參與到中國文化研究的學術討論當中。為此,我邀請到杜克大學東亞研究系的羅鵬(Carlos Rojas)教授,主持 Prism學術期刊中的理論專欄(Theory Forum),邀請中國研究領域之外的學者參與投稿。這個做法頗有成效;第三個層面是向大眾宣傳中國文學文化,我在美國任教時曾經寫了一份五十多頁的計劃書,希望獲得資助拍攝一套向英語世界介紹中國詩歌的紀錄片,可惜沒有得到相關部門的資助。

前兩個層面上,您可以說是碩果累累。但在第三個層面上也的確遇到了一些困難和挑戰。您能介紹一下自己是怎樣克服挑戰,抓住機遇在海外宣傳中國文學文化的嗎?

蔡宗齊:我這個人畢竟可能還是個理想主義者,有種百折不回的勁頭,呵呵。最近我在自己的學術研究之外,也開展了兩項傳播中國文化的新項目。第一項是成立新的研究院。從2017年到2022年1月,我擔任嶺南大學人文學科研究中心主任一職,在香港特區政府和嶺南大學校方鼎力支持下,這個研究中心在2022年1月16日改名為“環球中國文化高等研究院”,我希望能夠充分利用香港獨特的人文地理優勢,集合嶺南大學文學院中國研究領域學者之力,邀請海內外知名學者與文化機構共同參與到深度廣度兼具的學術對話之中。

第二項是錄制“如何閱讀中國詩歌”的系列播客節目(How to Read Chinese Poetry Podcast)。我邀請到海內外十多位知名學者和我一起錄制面向大眾的播客節目,以深入淺出的方式,向英語聽眾介紹《詩經》《楚辭》、漢樂府詩、唐詩、宋詞、元曲以及明清詩歌。這幾個月我們正在忙于錄制這套節目,希望在今年的農歷新年就能在各大播客平臺推出。在資源更加充足的情況下,我們也計劃拍攝一套視頻,充分利用新媒體形式向海內外觀眾介紹閱讀中國詩歌的方法。

謝謝蔡老師!在訪談尾聲,您能向有志于在海外推廣中國文學文化的讀者說幾句鼓勵的話嗎?

蔡宗齊:正如我剛才所說,要推動中國文學文化走向世界,個人的力量微不足道。我非常歡迎各位讀者,各位學者參與其中。天下學問一家,希望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之下,打破學術藩籬,共拓中國研究的學術之夢能夠早日實現。謝謝!

大家都在玩的社團☞熱門大爆料☜加入社團和大家一起交流

Advertise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