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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國平
河姆渡文化,是指中國長江流域下游以南地區古老而多姿的新石器時代文化,距今約7000年前。上世紀70年代,河姆渡遺址的發掘在社會上產生了轟動效應。這一考古挖掘也拉開了業內專家對于河姆渡文化的研究。
數十年間,考古專家們在田螺山、傅家山、井頭山等十余個遺址的考古發掘中,發現了多個依山傍水、以采集、漁獵、農耕為經濟手段的中國南方地區典型史前聚落。它們一起才顯示出河姆渡文化的較完整面貌,成為中國南方地區最重要的一支新石器時代中晚期考古學文化。
《澎湃新聞·古代藝術》的“中國大遺址”專欄特邀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史前考古室主任、研究員孫國平講述對河姆渡文化的考古親歷,以及河姆渡文化的來源考證。
對于“滄海桑田”這個成語,很多人在小學時就知道了,然而當時即使老師解釋了它的意思,對它背后的時間跨度總還是難以想象,想必很多人與我也有同感。直到我從事考古三十年之后揭開了余姚井頭山遺址上面覆蓋的數米厚的淤泥,才看到的8000年前的先民在當時的海邊生活了幾百年而留下來到很多貝殼類生活垃圾的時候,才有了切身的感受。
一方面,由于井頭山遺址埋藏在8000年前的海水中沉積下來的爛泥下面,遙遠年代的生活遺物居然恍如昨日才遭丟棄;另一方面,古人曾經使用的身邊之物既簡陋古樸同時也閃耀著原始的智慧、蘊含著生活的艱辛,與我們當今的生活用品有著巨大的反差。這才讓我確信,它們與我們現在真正間隔著8000年的時光。
難怪,前不久有到井頭山遺址考古現場來采訪我的記者問起過,“你個人從事了這么長時間的考古工作,最大的感受或最有意義的收獲是什么?”我沒有猶豫地說出,“考古”這個工作讓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人類歷史的縱深和個人生命的短暫與珍貴,而且時常可以跨越時空感受先民的智慧與情感。
河姆渡遺址環境
河姆渡遺跡出土場面
這不,考古這門學科或這個職業的社會意義,簡單說可以為人類獲取很多關于古代社會及自然環境方方面面的知識。這種作用和價值是普通的歷史學和其他所有社會科學、自然科學的學科所不能替代的。因為相對于地球誕生、發育、演化的漫長歷史,人類出現和發展的過程還顯得非常短暫,則不過這一“短暫”的過程,我們自認為有著超強的記憶能力,或者有著所謂浩如煙海的歷史文獻,仍然、依然只能保存其中很短的近期的一些生存片段,對歷史極為有限的記載或出現一些錯誤認識,無法全然地反映出歷史的綿長與博大,也遠遠不足以為今天的人們展示歷史的全貌。太史公在《史記》中也甚至留下了一點對于現代江南地區影響深遠的歷史偏見。甚至99%以上的人類歷史依然是極其模糊不清的,而又無法憑借歷史文獻研究來解決這一局限,唯有晚近在形成和發展起來的“考古學”才能在很大程度上彌補這一局限。所以,以往就有了如下對于“考古”的很多不同但又相近的說法:“重組生物進化的繁瑣鏈條,建立生物進化樹,了解動物、植物和我們自己的過去,各個物種從何而來,我們自己又從何而來?”
誠然,“井頭山遺址”通過近兩年的發掘,已引起了不少專家和民眾的關注,但是離它不遠的河姆渡遺址才可謂是家喻戶曉或遠近聞名,特別是近幾十年里上過中學歷史課的中青年人通常會知曉它。那么,河姆渡遺址又是如何能夠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就被寫入中學歷史教科書的呢?
井頭山遺址、河姆渡遺址、田螺山遺址相對位置示意圖
井頭山遺址發掘基坑
首先,得益于它重要和獨特的地理位置。河姆渡遺址地處杭州灣南岸的浙江寧波的四明山腳下,正好處在中國18000公里的陸地海岸線的中點上,依山傍海且緊貼北緯30 º線,從氣候條件來說,溫濕適中。因此是毫無疑問的宜居之地,河姆渡人7000年前以敏銳的眼光找到了這片寶地繁衍生息。
其次,河姆渡人利用優越的自然條件因地制宜地開展生產和生活,創造性地營建了用于居住安身的干欄式木構房屋(架空底層的最早“樓房”);大范圍地開墾海邊灘涂濕地種植水稻,并配以捕獵大量淡水魚類和一些海魚,因而出現了中國江南地區最早的真正意義上的“魚米之鄉”,為“飯稻羹魚”的典故提供了最確切的出處;還制作了大量實用性和藝術性高度統一的陶、石、骨、木類等生活用品。
還有一點很重要的原因,河姆渡遺址的文化層和各類遺物大都掩埋于地勢低洼的古海岸灘涂泥土下面,形成了與地面空氣隔絕的埋藏環境,才使各種遺物哪怕是碳化米、稻谷殼、樹葉、魚鱗等有機質遺物都被很好地在地下保存了六七千年。光是這一點就是全國其他上千個同時期的遺址所不能比的。
最后一點是,河姆渡遺址發現于上個世紀70年代這一特殊的歷史時期,所才產生了幾乎對當時全社會空前的轟動效應。
河姆渡出土刻豬紋圓角方缽
河姆渡T224四A層出土稻谷
河姆渡遺址發現和發掘的40多年之后,又在慈湖、名山后、塔山、小東門、鲞架山、鯔山、田螺山、傅家山、魚山、下王渡等十余個遺址做過考古發掘工作,發現了多個依山傍水、以采集、漁獵、農耕為經濟手段的中國南方地區典型史前聚落。它們一起才顯示出河姆渡文化的較完整面貌,成為中國南方地區最重要的一支新石器時代中晚期考古學文化,距今約5300~7000年,以干欄式木構建筑遺跡、稻作農業遺存、夾炭黑陶器、象牙雕刻器、眾多骨器、石器和木器,以及豐富的動植物遺存為主要文化內涵。但是,自1973年之后的數十年間,令考古專家和社會公眾頗為疑惑的是,古人7000年前就已經創造出了如此精彩成熟的河姆渡文化,它們的來源到底是在哪里呢?
對于這樣的疑問,普通民眾也許用不著為此操多大心,有時候想起來問問專家也就足矣。而作為研究河姆渡文化的專家就有責任要像破案一樣去探索解決這一重要疑問。所以,專家們就此問題幾乎搜腸刮肚地思索了近半個世紀,提出了好幾種答案,其中主要的說法是來自于浙江內陸的距今8000-7000年的蕭山跨湖橋文化和主要分布金衢地區的距今萬年上下的上山文化,但因為在兩者的相似性上看不出有太大的“血緣”關系,沒有得到大家的公認。
而我個人,作為土生土長于河姆渡文化區的寧波人,從小在杭州灣邊吃著各類小海鮮長大,但直到參加工作之前,都尚未見過真正的藍色大海。工作之后到20世紀90年代初,才有了親臨大海的較多機會。之后,陸續到了國內的舟山群島、洞頭島、平潭島、海南島等海島,以及臨海的日本、美國夏威夷、菲律賓、韓國、法國、意大利、荷蘭、葡萄牙、丹麥、挪威、冰島、澳大利亞、越南、柬埔寨等地,對海洋有了更多的感悟,也逐漸認識到大海對于人類的特別重要性,而又長期親手觸摸過很多河姆渡遺物的研究人員,自然對于近海的河姆渡文化的來源問題會有更切身的思考和感悟。因為,河姆渡遺址在所處位置來看,離現在海岸線也有40公里左右的距離,但遺址中出土的一些海洋魚類的骨頭,盡管比淡水魚的骨頭要少很多,但至少表明6、7千年前的河姆渡人生活得離海邊不會太遠;還有,河姆渡文化各方面的精彩特征應該是在其之前經過一段較長時間的積累和發展階段,而且這些特征均找不到周邊的確切來源,所以,很大可能具有本土、本地的淵源。
田螺山遺址景觀(2004年冬天)
田螺山遺址DK3⑦稻谷殼堆積出土情形
基于之一判斷,我在從2004年開始主持河姆渡文化的新的代表性遺址——田螺山遺址的發掘過程中,就經常在思考著這一問題,當遺址中出土了不少木質船槳和海魚骨骸,這更加堅定了我對于河姆渡文化必然來源于本地沿海的信念。同時,眼看著在中國漫長的海岸線上的遼東半島、山東半島、福建、廣東、廣西、海南、臺灣沿海等地,已發現為數不少、年代也較早的新石器時代海岸貝丘遺址(在海邊吃貝類海鮮后把大量貝殼丟棄在地層中而形成的生活居住遺址),對于同樣瀕臨海岸、氣候和地理環境不錯的浙江及相鄰的江蘇、上海的沿海地區居然一直見不到貝丘遺址的任何蹤影,也頗感納悶,但放眼世界,現代環境優越的全球沿海地區,無一不是經濟發達、人口密集的地區。因而,一些簡單而又費解的問題在我內心盤亙:江浙滬這片沿海寶地就真的沒有貝丘遺址、沒有被遠古先民青睞過嗎?在遠古時期,人類究竟是什么時候抵達海岸、適應海洋和利用海洋、依托海洋的?擁有良好區位和漫長海岸線的中國沿海地區,中國人最早是什么時候走向海洋的?或者說中國人究竟于何時何地開始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的生活?而地理條件優越的寧波地區,是否有著很早的海洋文化淵源?
6500年前的田螺山干欄式建筑遺跡局部
田螺山獨木梯出土狀況
所以,我在多年負責田螺山遺址發掘的過程中努力在思考和嘗試著從田螺山深處的地層中搜尋有關信息,其中有兩次通過打井一樣的手段,冒著爛泥坍塌的危險挖到了被7、8米淤泥覆蓋的田螺山的山腳巖石,并在緊貼著巖石的爛泥里真還發現了很少的一點人工遺物。這點細微發現給了我更大的信心和尋找更好機會來取得河姆渡文化淵源研究上的真正突破。這樣做下來似乎真還很快應驗了“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這句富有哲理的老話。
時間在河姆渡之源的爭論中很快過去了幾十年,而解謎的時機竟頗具戲劇性地出現在2013年下半年。當年,在河姆渡遺址發現整整四十年之際,國慶節后一場臺風帶來的強降雨給余姚、寧波人民造成了巨大的損失,但意想不到的是,深埋地下8000多年的井頭山遺址在水災中“浮出水面”。 井頭山遺址地處杭州灣南岸林木蔥翠的四明山腳下,也緊貼著北緯30度線,臨近河姆渡遺址和田螺山遺址。之后通過近幾年井頭山遺址艱辛和復雜的首期考古發掘工作,寧波地區歷史文化的“天花板”在河姆渡遺址問世40多年后終于被捅破了!
不僅如此,浙江和長三角地區的首個史前沿海貝丘遺址、中國沿海年代最早、埋藏最深的海洋文化遺址首次進入我們的視野。井頭山遺址發掘中出土了多個位于古海灣邊的食物儲藏坑、魚骨堆、木器和編織物加工區等生活遺跡和古樸而又頗具智慧的陶器、石器、骨器、貝器、木器、編織物,以及古人生活利用后廢棄的數量巨大的泥蚶、海螺、牡蠣、蟶子、蛤蜊等各種海生貝類殼體和漁獵動物骨骸等大量動植物遺存,它們真實記錄了井頭山人(最早的寧波人)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也確鑿地證明中國先民從遠古時期開始就沒有忽略過大海、并頑強和智慧地適應大海、創造性地開拓出豐富多彩的海洋生活。更加可以引以自豪的是,井頭山遺址確鑿表明:中國人適應海洋、利用海洋,以海為生的年代,放眼整個世界幾乎也是前無古人的。
井頭山遺址考古現場
井頭山遺址考古工作場景
發掘出土的各種生產工具、生活器具表明,井頭山遺址是河姆渡遺址發現近50年以來,在浙江沿海發現的又一處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新石器時代遺址,是見證中國海洋文化至少已在距今8000多年前就已起源和快速發展起來的科學例證,進一步表明中國古代文化不僅是依托以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為主的廣大內陸地區繁衍生息而來的,幾乎同時也是在有著漫長海岸線的中國沿海地區不斷地適應海洋環境而發展起來。這樣才構成了中華遠古文化內陸性和海洋性并駕齊驅的完整歷史原貌。
之所以在寧波發現中國最早的海洋文化遺址,首先應與其地理環境的獨特性有很大關系。寧波地理環境與中國沿海其他地區向比較具有如下優點:區位優越,地處中國大陸海岸線中段,東海之濱、杭州灣南岸四明山麓、浙北寧紹平原(地區)東部;氣候條件優良(水熱資源豐富、充沛);環境多樣性極佳,海洋、溪流、河湖、山地、丘陵、平原、灘涂均有分布;缺點:是地域較小,總面積不到1萬平方公里;地形破碎、地理單元狹小;常受臺風、暴雨等災害性天氣影響。比較適合史前人類特別是新石器時代的先民在此生存發展,河姆渡文化是其最重要的證據。
井頭山遺址出土的海洋動物骨骸
井頭山遺址出土海洋軟體動物貝殼
井頭山遺址出土骨器
至此,可以濃縮成如下一幅仿佛鮮活的歷史畫面:
井頭山遺址所在的一個小小古村落,8000多年前沐浴著暖熱的陽光和濕潤的晨霧,背靠著林木蒼翠、野獸成群的四明山余脈,腳踩海水拍打的濕地灘涂,面朝一片風平浪靜、魚貝繁盛的古海灣,村里的數十位井頭山先民似乎過著世外桃源般的仙人日子。井頭山遺址發掘中出土的生活遺跡和豐富遺物真實記錄了井頭山人(最早的寧波人)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也確鑿地證明中國先民從遠古時期開始就沒有忽略過大海、并頑強和智慧地適應大海、創造性地開拓出豐富多彩的海洋生活。
所以,井頭山遺址的發現解決了河姆渡文化來源的這一大疑問,那么,俗話說,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因此,接下來的一個問題是,河姆渡文化在距今7000到5000多年間繁盛了這么長時間后,究竟是怎么消失和轉型的呢?
這一遙遠的問題,不可能在任何歷史文獻上有任何記錄,同樣得有相關的考古發現和研究來解決。所以,得在在野外發現上繼續尋找具有突破性學術價值的典型遺址,特別是具有保存良好的晚期遺存的遺址。其次,在考古工作薄弱區域,如舟山群島、象山半島、甬臺交界地帶,開展有針對性的野外考古調查,并選取重點遺址進行揭露,才能有助于河姆渡文化分布范圍以及擴散、傳播方向等重要問題的真正突破。
河姆渡遺址博物館外景
河姆渡遺址村落復原場景
2015年前后,鎮海區魚山-烏龜山遺址的發掘,揭示了河姆渡文化晚期村落向近5000年前的良渚文化時期村落轉變的明確證據。這里出土的陶器類生活遺物,最早的器形明顯具有河姆渡文化的特征,之后逐漸出現受杭嘉湖地區的強勢文化良渚文化影響的一些因素,特別是在日常使用的炊器中較多地出現了三足的陶鼎,導致河姆渡文化中最流行的陶釜數量的快速減少。2018年前后的奉化區下王渡遺址發掘,出土了由木構建筑居住區與小片墓地、及周圍稻作農耕生產區等聚落要素有機構成的一個河姆渡文化晚期至良渚文化時期小型村落,該遺址所處的環境是寧波三江平原的較中心區域。2018年、2019年奉化區何家遺址的發掘,出土了河姆渡文化晚期和良渚文化時期兩個階段的具有典型的干欄式建筑特征的木構遺跡。隨著河姆渡文化核心地區這類距今5000年前后的小規模村落遺址的發現,可以確定,距今5000多年前的河姆渡文化末期,由于自然環境的退化和杭州灣北邊同期松澤文化、良渚文化的擴張,在社會發展狀況上普遍地接受了外來影響而呈現出很多新的文化面貌。同時,從考古材料中也可看到,在臺州沿海和福建東北沿海也已發現一些河姆渡文化晚期因素的村落遺址,表明一部分河姆渡先民遵循著海岸生活的習俗沿著浙江東南海岸逐漸尋找著新的家園。
我們考古人也正是一路追尋著先民的蹤跡,與他們隔空對話,并懷揣著奔向美好生活的夢想踽踽前行。
2021年12月15日成稿
(本文作者孫國平系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史前考古室主任、研究員)
責任編輯:陸林漢
校對:欒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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