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的記憶》:對時代信息的敏銳捕捉與廣泛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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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梳理當代詩歌的著作越來越多。本世紀初,出現了洪子城、程光煒的中國當代詩歌史,同時對有代表性的中國當代詩人及其詩作的篩選也在不斷展開,比較重要的有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藍星詩庫”,作家出版社的“標準詩叢”,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的“鳳凰詩庫”等,在這三套書中,王家新均入選,分別是《王家新的詩》(2001年)、《塔可夫斯基的樹:王家新集1990-2013》(2013年)和剛剛出版的《未來的記憶:王家新四十年詩選》(2021年)。

王家新,詩人、批評家、翻譯家,現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先后出版有詩集、詩歌批評、詩論隨筆、譯詩集、散文集等三十多種。

“終于能按照自己的內心寫作了”

詩歌史與詩歌選顯然是相互促進的,詩歌史給出了一個基本輪廓,詩歌選則會不斷強化或糾正詩歌史的面貌與走向。從整體來看,對中國當代詩歌的梳理還處于起步階段,尤其是和現代詩歌相比的情況下,因為有代表性的中國現代詩人基本上已有定論,盡管或許還會有所調整,但整體上未必有大的變動。但當代詩人就不同了,它基本上出于同代人的選擇,而同代人看同代人難免有巨大的盲點而不自知。另外,目前這些選本大多是詩人的自選集,自選集當然有它的優勢,但局限也很明顯,尤其是容易受到主觀偏愛的因素支配。相對來說,他選往往更客觀、理性,在確定代表作方面準確度可能更高。

就此而言,挑選有代表性的當代詩人必須借助時間的參與,由后代的批評家在錯動的文化視野中進行再評判。所以,目前對有代表性的中國當代詩人的甄選其實是備選性的,而不是確定性的,但被選中者,尤其是反復被選中者無疑距確定性更近。借用這部詩集的名字,從未來百年,甚至從更長的時段來看,我認為王家新經得起時間和后人的雙重評判。

和昌耀那種生于解放前,寫作成名于解放后的跨越式當代詩人不同,王家新屬于純粹的當代詩人,在成長的早期,他完整地經歷了“文革”,屬于被耽誤的一代,幸運的是,隨著整個國家的撥亂反正和高考恢復,他獲得了進入高等學府深造的機會。王家新從上個世紀七十年代開始寫詩,但他對這時的詩,包括八十年代的作品都很嚴苛,《王家新的詩》僅選入五首,盡管《塔可夫斯基的樹》標明1990-2013,但仍選了一首1989年的詩,即《瓦雷金諾敘事曲——給帕斯捷爾納克》,這首詩和翌年寫的《帕斯捷爾納克》可以視為他的成名作,也是代表作。在眾多偉大的詩人前輩中,是帕斯捷爾納克成就了詩人王家新,賦予了他在詩與真的張力中歌唱的基調:“終于能按照自己的內心寫作了/卻不能按一個人的內心生活”,這個警句不僅成為他個人,也成為一個時代富于理想而又受現實牽扯的所有詩人的精確寫照。

《未來的記憶》

作者:王家新

版本:鳳凰詩庫|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21年6月

記憶唯賴技藝以傳

最近這部詩集《未來的記憶》仍收錄了5首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詩,基本上是質地優良的純詩,尚無與現實發生摩擦的痕跡。王家新用“記憶”來命名詩歌,貌似對詞語記錄功能的遙遠回應,其實它們存在著一個區分,因為詩歌并非一般記憶,而是情感記憶,這無疑契合詩歌的抒情性,尤其契合王家新詩歌的抒情氣質。至于用“未來”界定“記憶”,分明顯示了他的自信,他相信這些承載著情感記憶的詩歌一定會穿越現在,抵達未來。憑什么呢?技藝,組合詞語的技藝。簡言之,記憶唯賴技藝以傳。限于篇幅,本文僅結合其自傳詩、親情詩與旁注詩討論其情感記憶與修辭技藝。

所謂自傳詩只是一個相對的說法,在每個詩人的作品里,這樣的作品都很多。所以這里只能選一首我喜歡的談談。《翻出一張舊照片》,一首在時間中成長的詩,從詩中寫到的1979年到寫此詩時的2016年,間隔將近40年,有較大的歷史容量。青年時游圓明園,被歷史帶入那里殘存的石頭,照相時擺的姿勢“像是在受難”,如今終于“從頑石中掙脫出來”,盡管仍會到那里散步,但已與歷史拉開距離,并且“已不需要任何人同行”。以往那種灌輸式教育,青年時對友愛的渴求,至此都被超越,一個獨立強大的自我終于從荒廢多年的舊身體中誕生。

王家新是一個不怎么寫愛情的詩人,他對愛情最深刻的表達集中在《回答》這首離婚之詩里。據說詞語破碎處,無物可留存,但從《回答》來看,婚姻破碎處,仍有愛留存。換句話說,《回答》既是一首離婚之詩,也是一首挽留愛情的詩,是愛情的失敗者獻給愛情的一首挽歌。我認為它是王家新最重要的作品。全詩以說話的調子寫成,在回答中傾訴,更重要的是,這首長詩的語調完全發自肺腑,而且混合了眾多信息:個人的,時代的,人類的,渾然一體,彼此交織,具有令人動容的強大力量。

在我編的一部長詩選的序里,我認為長詩往往表現重大主題,“尤其注重刻畫緊要關頭的生活事件或生命抉擇。由于此時心情復雜,這類重大主題往往與復雜詩意糾纏在一起。從這個角度來說,長詩實質上就是復雜的詩,并常以戲劇化的形式體現出來。構成現代漢語長詩的這種復雜常常和詩人所處的時代發生廣泛深入的聯系”。在某種程度上,這段話就是對《回答》的理論概括。面對離婚的現實和特殊時刻,詩人如實寫出了他當時極其艱難的克服過程和向死而生的應對態度,并最終以諒解獲得了內心的明亮。就此而言,《回答》是一首偉大的詩,一首將個人的婚姻解體放在那個時代中加以反思的詩。

除了《回答》之外,另一首有分量的長詩是《安魂曲:給我的母親》。此外,兩首寫兒子的詩《帶著兒子來到大洋邊上》、《和兒子一起喝酒》也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塔可夫斯基的樹:王家新集1990—2013》

作者:王家新

版本:作家出版社

2013年8月

從“承擔的詩學”到“旁注的詩學”

如果說親情詩寫的是生活中的親人,旁注詩寫的則是精神上的親人,具有他傳的意味。《旁注之詩》的寫作時間跨了兩年:從2016到2017,盡管作者已經為這組詩畫上了句號,但它仍具有強大的輻射性或無限的擴容性。我認為“旁注之詩”體現了王家新最新的詩歌觀,是他對自己詩歌寫作的重新定位與再命名。旁注之詩,這不僅是切入角度的轉變問題,它意味著詩人對詩歌的位置與功能的認識發生了轉變。在以前論王家新的一篇文章里,我把他的寫作軌跡概括為從“承擔的詩學”到“辨認的詩學”,現在來看,“辨認的詩學”仍在繼續,但應補上另一種傾向,即從“承擔的詩學”到“旁注的詩學”。與其說這是謙遜,不如說是清醒。智慧如錢鍾書,聲稱自己的文字是寫在人生邊上的:“假使人生是一部大書,那末,下面的幾篇散文只能算是寫在人生邊上的。”作為一位詩人,我感覺王家新的《旁注之詩》不僅寫在人生邊上,而且寫在正文邊上。這里的正文可以理解成歷史之類的東西。

王家新的這批作品只是從個人的角度對他關注的個體所做的簡要說明。我想《旁注之詩》之所以這么精短,也和它們是注有關。不過,精短正是詩歌的特色。從寫作對象來看,這些旁注之詩主要是作者私淑的作家,這也為它的開放性提供了延續的路徑。明顯的如《白樺》,潛在的如《七月四日夜》其實都屬于旁注之詩。籠統地說,所有忠實于個人感受呈現他人真相的詩都屬于旁注之詩,是對官修歷史的補白或糾正。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詩人就是歷史的旁注者。王家新的旁注之詩充滿了對時代信息的敏銳捕捉與廣泛呼應。在不少詩中,他貌似不動聲色地描述現場,其實同步傳達了自己的辨認,而這種辨認正是其旁注的核心。就像《席間》這首詩,在對高銀的道德審判與處境同情的爭論聲中,他顯然認同后者。

從近期的詩來看,王家新越來越注重貼近現實和樸素傳達,從而為這個時代撲朔迷離的現實提供更精確的旁注。這些詩大體呈現出兩種不同的傾向,一方面是忠實記錄生活帶給他的饋贈與啟示,其中我特別喜歡《這條街》《廚房之歌》這些語調明亮的生活之詩。另一方面,他并不回避對險惡處境的揭示,無論是結合自身體驗的隱喻,還是對時代狀況的準確翻譯,都體現出他的赤子之心,并使他的寫作具有先知品格和啟蒙精神。

說到底,王家新是一個在時代的全息圖景中書寫其情感記憶的詩人,我相信這些技藝與記憶的復合體會把不斷生成的歷史與自我帶到未來讀者的眼前。

作者|王家新

編輯|張進

校對|薛京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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