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雪林:與丈夫分居30余年,晚年互相致歉:我們都虧欠了彼此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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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林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拒絕家里逼婚了,雖然在她大病一場之后,母親催得沒有以前那么緊了,但是這一回母親態度似乎很堅決。母親強調,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當務之急是趕緊與人家成婚,而不是到處瞎折騰。

母親口中的那個人叫張寶齡,是一個上海五金商人的兒子,家境殷實。其實之前蘇雪林的祖父蘇云卿,早就把蘇雪林許配給了張寶齡。張寶齡的父親張余三熱愛國學,蘇雪林寫的幾本書他都看過,未來兒媳的文學才華讓他頗為自豪。

為了讓自己的兒子配得上才女,張余三不遺余力供張寶齡讀書。這位富家公子學習十分刻苦,等他從上海圣約翰大學畢業之后,張家一咬牙,又讓張寶齡繼續去美國留學。張寶齡就讀于麻省理工學院機械系,學習造船專業。

兩位年輕人讀書期間,張家催著要擺酒席,而蘇雪林執意要考北京高等女子師范,面對步步緊逼,蘇雪林“一哭二鬧三上吊”好一番鬧騰,才讓這門婚事按下了暫停鍵。后來蘇雪林又去法國留學,出發前一天才告訴母親,在國外她因為水土不服經常生病,和家里鬧得也更兇了。

圖 | 蘇雪林

母親患上重病以后,匆匆趕回國的蘇雪林開始重新思考婚姻大事。她的婚事一直是母親的心頭病,蘇雪林是個孝順的女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知道拖延并不能解決問題,為了盡快完成病榻上母親的心愿,蘇雪林只好選擇了妥協。

當新女性蘇雪林在婚姻問題上不再抗爭的時候,幸福便與她漸行漸遠了。其實還在法國時,文科女蘇雪林與在美國的理工男張寶齡通過三次信后,就發現了很大的問題,雖然兩人都是留學生,卻幾乎沒有什么共同話題。文科和理工的互補原理,在他們身上似乎也不成立,盡管素未謀面,蘇雪林依然能從張寶齡的來信里感覺到他對待感情的冷漠。

張寶齡的信件內容總是不溫不火、彬彬有禮,對蘇雪林的稱呼從來只使用“女士”,這讓喜歡浪漫氛圍的女作家大失所望。蘇雪林嘗試就某個社會話題與他深入探討,可是張寶齡的回復總是中規中矩的,字里行間完全看不出他的個性和思想。

這個男人不僅文字清冷,而且不解風情。蘇雪林當時信奉天主教,她便找來一篇反天主教的文章給張寶齡看,蘇雪林心想著對方會迎合她的喜好,對這篇文章進行一番批駁,哪知道張寶齡只淡淡地說了一句話:“無所謂,每個人都有信仰的自由。”蘇雪林又邀請張寶齡去看電影、喝茶、參加舞會,結果張寶齡表示自己一樣都不感興趣。

頗有幾分無奈的蘇雪林只好改變策略,她嘗試著邀請張寶齡來法國旅游,這樣便能與她多相處一段時間,然后兩人再一起回國。可是張寶齡直接拒絕了,他還不耐煩地埋怨道:“我都和你重復了多少遍了,我一直不喜歡旅游,你在法國想待幾年就待幾年,我等你,我們結婚不用這么著急的。”

“無所謂”、“不感興趣”、“不著急”,大寫的直男張寶齡刺痛了蘇雪林那顆高傲的心,她回信給他說:“你有你的行動自由,我有我的堅持原則,我不干涉你,但是覺得你的來信沒有一絲趣味可言,所以我們還是不要再通信了。”

這時,“不再通信”的蘇雪林身邊出現了一位仰慕者,這位被她在《棘心》 中稱為“秦風”的留學生,對蘇雪林展開了大膽的追求。秦風的情感攻勢猛烈,向蘇雪林提出了求婚。蘇雪林還從未體驗過異性對自己的狂熱示愛,盡管她已經確定了未婚夫張寶齡,卻還是突破了傳統道德的防線,有一些動心了。

動心歸動心,他們之間的感情交流始終停留在精神層面,這一場柏拉圖式的戀愛,摻雜著蘇雪林對秦風不幸過往的深深憐憫。自始至終,蘇雪林也分辨不清楚這到底是一份愛情,還只是一種同情。

在忐忑不安的快樂中度過了好幾個月,蘇雪林收到了友人來信,對方說聽聞她因為追求自由戀愛結婚了,然后跳海殉情了。驚愕不已的蘇雪林還來不及解釋,母親也來信了,內容只有一個:趕緊回國和張寶齡舉行婚禮。

看完母親的信件之后,蘇雪林反而長舒了一口氣,因為家里還沒有收到她的那些八卦消息,她必須搶時間回國辟謠。可是秦風該怎么辦呢?其實蘇雪林早已將這個男人拋在了腦后,她現在唯一的心思就是和所有追求者斷絕關系。感性文藝青年蘇雪林,此刻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理性,甚至有一些殘忍,她寫了一封公開信給那些朋友們,大聲宣告:“我戰勝了自己的情感!”

1925年,蘇雪林風塵仆仆回了國,母女二人已經很久沒見面了,蘇雪林看著病中憔悴的至親,抱著對方大哭起來。之后當著母親的面,她和以前從未謀面的張寶齡舉行了婚禮。

總算了卻了母親的一樁心愿,接下來的新婚蜜月感覺也還不錯,蘇雪林對張寶齡的印象有了一些改觀。這個男人依然有些冷冷的、淡淡的,但是他在丈母娘和老丈人面前的表現是到位的,蘇家洋溢著美好和睦的氛圍。

不知不覺時間過去了一個月,張寶齡要回上海了,蘇雪林沒有同去,而是留在老家陪伴重病的母親。又過了兩個月,蘇雪林的母親不幸病逝,她料理完后事悲傷地返回了上海夫家。

剛一到上海,閑不住的蘇雪林便急著尋找新的工作,經朋友介紹,她擔任了景海女師的中文系主任。由于學校在蘇州,意味著夫妻二人兩地分居了,張寶齡只能在放假時抽空回來看望妻子。對于新婚的小兩口來說,這顯然不是長久之計。恰逢張家要分家產,父親張余三正苦惱著如何安排三個兒子,張寶齡便主動提出要去蘇州。

當時東吳大學在招聘理工科主任,張寶齡遞過去的簡歷讓學校領導十分滿意,他順利謀到了這份職位。而他的妻子蘇雪林,也在東吳大學找到了兼職,教授古典詩詞。他們在蘇州有了家,那是東吳大學特意撥出的半幢房子,建筑風格中西合璧,名曰“天賜莊”。

一個是中文系主任,整天沉浸在文字的感性世界里;一個是理工科主任,一門心思進行科學研究,在外人看來,這對夫妻與他們的居所名字很呼應,簡直是天賜良緣。

圖 | 張寶齡

新婚燕爾,兩人確實度過了一段甜蜜的時光。蘇雪林把天賜莊稱為“地上的樂園”,她對這處住所相當滿意。她興奮地拉著丈夫的手,圍著園子轉了好幾圈,當看到自己和愛人在地上拉長的影子時,文藝靈感迸發出來。蘇雪林仿佛看到了花叢中亞當和夏娃的影子,她決定創作一部新的作品,也就是后來的《綠天》。

天賜莊的日子是充滿溫情的,夫妻二人工作時是同事,休假時會一起種種地、養養魚。蘇雪林把平日里點點滴滴的感觸融入文字,正式開始寫作新作品。蘇雪林覺得自己對丈夫的影響是成功的,“受我熱情的燒炙,他那一顆冷如冰雪的心,稍稍為之融化”。

可是一年以后,情況完全變了。一個中秋夜,蘇雪林抬頭望天發出感慨:“今晚的月亮好大好圓啊!”張寶齡不屑地回應道:“再圓也沒有我那圓規畫的圓。”絲毫沒有要討好的意思。蘇雪林從未見過如此掃興之人,轉身走進了屋里。

還有一次,蘇雪林滿懷期待地拉上丈夫出去玩,當她見到一朵很特別的花時,興奮地叫起來:“好美的花啊!”張寶齡無比冷靜地對妻子說:“花是植物的生殖器”。此話一出,蘇雪林頓時興致全無。

張寶齡用分得的家產在東吳大學附近買了一塊地,開始精心設計新的居所。數月后房屋建成,蘇雪林一看愣住了,這是一個輪船形狀的小洋樓,倒是很符合張寶齡的造船專業。

對于這處愛巢蘇雪林明顯提不起興趣,她覺得這個屋子不是為她建造的,張寶齡只是想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外加一個為他服務的女主人。她在作品《家》中抱怨道:“屋子造成一只輪船,住在里面有說不出的不舒服。”也許在蘇雪林的心中,這個家就像大海里搖搖晃晃隨時可能沉沒的船只。

更讓她內心產生擁堵感的是,房屋建造過程中,張寶齡患上了腸胃病,因為疼痛他時常沖著蘇雪林大吼大叫,蘇雪林將丈夫的這種行為理解成:想激怒她,讓她首先提出離婚,這樣張寶齡就不用支付贍養費了。

自相矛盾的一點是,正是在這個讓蘇雪林感覺不舒服的船形屋里,她創作出了《綠天》,還有《棘心》。這種矛盾感隨著時間發酵,填塞進了蘇雪林生活的角角落落。

小夫妻對彼此的新鮮勁兒過后,日子變得不再甜蜜,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與蘇雪林所期待的浪漫和文藝逐漸剝離關系。一文一理,兩種截然相反的學術領域,預示著兩人終將去往不同的方向。

張寶齡對妻子提出的要求是“會做家務,會生孩子”,他想要一個全身心照顧家庭、伺候他的傳統女子,而蘇雪林無法滿足他的這些愿望。

蘇雪林嘗試著從頭學做針線活,可是僅僅縫補一個袖子,就錯了好幾處地方。有一次張寶齡在家待客,想讓客人們見識一下女主人的手藝,便要求蘇雪林為自己煲一碗湯。蘇雪林當場就發了火,嚷嚷道:“為什么要伺候你,你把我當成你的傭人了嗎?”弄得現場氣氛極為尷尬。

蘇雪林主張男女平等,希望夫妻之間互相尊重,張寶齡雖然接受了西式教育,卻是一個大男子主義者,思想很封建。更糟糕的是,蘇雪林一直沒能懷上身孕,這讓視傳宗接代為人生第一要義的張寶齡極為不滿。

因為很喜歡一位同學的女兒,一直沒有孩子的蘇雪林想把對方認作干女兒,這個提議張寶齡沒有同意。而張寶齡呢,在沒有和蘇雪林商量的情況下,自作主張將一個侄兒過繼了過來,為此蘇雪林十分氣惱。

此外,由于哥哥過世較早,蘇雪林便經常接濟哥嫂一家人,給他們一些生活費,每次通常都是一二十元。張寶齡知道以后,表現出了極大的意見,時不時會對蘇雪林指手畫腳。蘇雪林感覺很委屈:“錢是我自己掙的,又沒有用他的一分一厘,這個男人怎么會如此斤斤計較!”

誰都不愿意改變自己的立場,誰也說服不了誰,針尖對麥芒,鬧得矛盾越來越深。一場包辦婚姻,彼此價值觀不同,性情志趣不合,哪里談得上兩情相悅的幸福感。

如果放在現在,雙方早就離婚了,偏偏蘇雪林和張寶齡選擇了不放手,即使缺乏愛情,彼此的承諾還在。“忠誠”這個詞,用在他們的婚姻生活中再合適不過了。

結婚三十多年,共同生活不到四年,彼此疏遠的兩個人,維系他們婚姻的究竟是什么?

新女性不代表沒有封建舊思想,蘇雪林始終覺得“離婚”二字很不雅。況且還在法國留學時,她就皈依了天主教,根據天主教教義,信徒不能離婚,蘇雪林無法背叛自己的信仰。更為關鍵的是,蘇雪林當時已是知名作家,離婚會引來各方的八卦討論和非議質疑,影響到自己的聲譽。被“盛名”所累的蘇雪林,始終把名聲看得比幸福更重要。

不能離婚,唯有分房。一位友人如此描述這對夫妻的奇特關系:“兩人各處一室,同餐不同寢。”不同房睡,意味著兩人隔閡的進一步加深,發展到后來,不可避免走到了分居這一步。只是當時雙方誰也沒有料到,會分居幾十年的漫長時間。

從1930年開始,蘇雪林離開了毫無生氣的家,前往安徽大學擔任輔導員。在學校待了僅一年多,蘇雪林就遭遇了一場飛來橫禍。

原來,在管理學生期間,蘇雪林對男生制定了一系列嚴格的規章制度,其中有一條是:晚上九點以后不準進女生宿舍。規定一出,立即有人跳出來反對了。那名男生還偷偷躲在暗處,朝著蘇雪林投擲磚塊,導致她的額頭被擊傷。事發后不久,蘇雪林被調離了安徽大學,去往武漢大學任教。

1938年,武漢會戰爆發,蘇雪林跟隨武漢大學撤離到了四川樂山。后來,有人委托學校向蘇雪林打聽張寶齡的下落,一直未與丈夫聯系的蘇雪林感覺很尷尬,考慮再三,她只有寫信向公公張余三求助,才得知張寶齡擔任了云南昆明機械廠的總工程師。

后來機緣巧合之下,長期分居的夫妻難得在武漢大學團聚,張寶齡應學校邀請也來到這里任教,兩人重新成為了同事。蘇雪林形容那段日子是:“他似乎略通人情世故,對待我也比以前溫柔。我修補屋子,他劈柴掃除,一家過得還算和睦。”

可是這樣的團聚時光如此短暫,即使在同事們眼里張寶齡并不像蘇雪林形容的那般不堪,他是一個“人緣不錯,深受學生歡迎”的老師,沒過兩年,張寶齡還是拒絕了大家的挽留,辭職返回了上海。他沒有選擇一直留在妻子這里,而是選擇了回到父母身邊去。

當1949年蘇雪林打算前往香港時,她問張寶齡:“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嗎?”得到的回答是:“我不愿意”。一切都在蘇雪林的意料之中,她嘆了口氣,孤身一人收拾行李上了路,兩人就此各擇一城,徹底分離。

圖 | 蘇雪(最右)林攝于巴黎潘玉良寓中

等蘇雪林再度赴法研究屈賦時,在海外的她與張寶齡的通信反而多了起來。從來往信件中蘇雪林捕捉到了丈夫的一個個訊息:他又被調到了東北的造船廠,他希望她能回國,他退休了,他定居在了北京,他與養子張衛生活在一起......

1961年,蘇雪林沒有再收到丈夫的來信,也是在同年,一個親戚寫信通知她:張寶齡已于2月份在北京病逝,去世原因是腸胃類疾病。蘇雪林這才憶起一件往事,張寶齡曾經對她說過,自己的童年經歷導致身體營養不良,長大后腸胃一直不好。如今看來,他終是沒能逃脫此類疾病的魔掌。

有些人,可以用童年治愈一生。另一些人,則要用一生治愈童年。張寶齡,就屬于后者。伴隨他一生的冷漠性格,與他悲慘的童年不無關系。

小時候,張寶齡記憶最深的事情就是挨揍,父母對他們兄弟幾個不是打就是罵。張寶齡的一個弟弟結婚后,弟媳向公公婆婆告狀,說兩人一直不圓房。這位弟弟拼命解釋道:“我從小就被你們罵成是只會吃的豬、只會叫的狗,我哪里還有資格再生一群小豬、小狗出來討人嫌呢?”

之后因為給家里記錯了一筆賬目,這位弟弟自責又害怕,因為擔心父母像兒時那樣打罵他,最后選擇了自殺。弟弟的去世極大地刺激到了張寶齡,從此他對愛情和婚姻喪失了激情。

圖 | 晚年的蘇雪林

從別人口中蘇雪林還得知,張寶齡病重期間,侄媳婦因為毛線不夠想要拆掉一條圍巾,被張寶齡拼命阻止,原來這條毛巾是蘇雪林親手織給他的,他一定要留做紀念。之后侄媳婦便經常拿出圍巾給張寶齡看,他每次對著圍巾都會默默流淚,口中吶吶自語道: “我不懂浪漫,我沒能給她想要的愛情。”

后來,蘇雪林在回憶錄中表示 :“我不是合格的女人,我也實在覺得對不住他。”她甚至自嘲道:“我想我今日在文學和學術界薄有成就,正要感謝這不幸的婚姻。”

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這個讓蘇雪林怨了一輩子的丈夫,唯一令她滿意的是沒有另尋新歡。而蘇雪林也為他終身守寡,永不改嫁,一直到1999年以102歲高齡去世。橫跨近三個世紀的時間,他們做到了彼此忠誠,卻沒能做到彼此理解。

文 | 筱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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