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岳父往事

Advertisements

■ 陶靈

“碧兒”

岳母81歲時學用微信,取昵稱“碧兒”。大姐夫說,這個太幼稚了,便改為“老碧”。

“碧兒,回去喲——回去喲——”外公走在前面,提著燈籠往后照路,擔心遇上“臟東西”,嘴里時不時這么喊一句。

“回來了!回來了!”外婆背著岳母,緊跟著光亮,在后面一遍一遍地答。這叫“喊魂”。

“碧兒”這個小名因此一直烙在岳母心里。

岳母剛上縣初中時,才10來歲,就常有人上門提親。其中一戶有錢人家,在城外鎮上開鐵廠,小伙子長得也不錯。任憑媒人夸夸其談,外公反正不表態。媒人生氣了:“這么好的人戶兒不放,你要找哪樣的?”

外公悶聲悶氣地說:“我要天天開門看得到的。”舊時,媳婦兒在婆家,妯娌間輪流做飯、做家務。外公想得天真,女兒嫁近些,輪到她做事時,自己好去幫忙。

1951年3月,岳母在縣中讀高二,考上了全縣唯一一個空軍飛行員。她怕外公傷心,不敢告訴家里,想在走的頭天,留下字條放在外婆梳妝盒里。

走的前兩天,外公在茶館打牌時,聽岳母同學的姨父問:“你女兒參軍要走了,啷個(怎么)沒聽你說起?”外公十分驚訝。

中午回家后得到岳母的確認,外公竟當場哭了起來。外婆、岳母跟著哭,連午飯都沒吃好。岳母紅腫著眼,怕人看見,從背街去了學校,整個下午都悶悶不樂。一位要好的同學看出端倪,問清緣由后,告訴班長,班長報告了老師。岳母最終沒走成,她是家里的“獨苗”,不批準入伍。

之后,外公也明白,女兒大了,留不住,便對岳母說:“碧兒,你是國家的人,我不攔你,只是走的時候,給我們說一聲。”

3個月后,岳母終于走了,成為川東萬縣區行政督察專員公署公安處的一名人民公安。但這次不是她要走的,是和4名同學一起被點名招干。

岳母沒當成飛行員,一心想當工程師,想讀完高中再考大學。開縣縣委組織部部長聽說岳母不愿去,找她個人談話:“年輕人肯定要送出去學習,工作了,仍然可以讀大學。”

1951年6月18日,岳母背著鋪蓋卷,走了兩天,翻過大埡口,下到下川東門戶萬縣市。

進城

岳母的爺爺,我喊嘎祖祖,是下川東開縣厚壩鎮的大富實郎,屋后的幾座山都是他的。富實郎在土改后叫地主。20世紀20年代,嘎祖祖去世,家道中落。外公幾個兄弟在家族長輩的主持下,分了家產,各自另立門戶。

外婆就在這個時候懷上了岳母,是第三個娃兒,前面有個6歲的哥哥和3歲的姐姐。產婦坐月子和招待道喜的人客,要吃醪糟蛋和湯圓,事先必須做準備,泡酒米(糥米)拍醪糟、推湯圓面。奇怪的是,酒米都泡壞了好幾次,也早過了預產期,外婆的肚子就是沒動靜。直到滿12個月,外婆才生下岳母。正常懷胎10個月,久了,胎盤老化,胎兒無營養,難存活。民間說法,水牛懷胎才會12個月。如果孕婦不注意,走路時跨了水牛牽牛繩,就跟牛懷胎一樣長。外婆沒有留意,不知究竟跨過牽牛繩沒有。

不料,岳母出生當天,她姐姐死了。3天后給姐姐上墳燒紙時,哥哥也死了。之前姐姐哥哥都一直在生病,請滑竿抬著醫生來家里看病,也沒能救活。外公外婆因此特別疼愛岳母。

外公分得的田地佃給別人收租,吃的蔬菜瓜果靠自己種。外公歷來都是公子哥兒,做不來家務,也從不下地干活。據說小時候他喜歡吃皮蛋,在大慈山書院讀書時,有一次,皮蛋吃完了,讓家里捎去,信紙上只寫了一長串“皮蛋皮蛋皮蛋……”

種菜的活就落在外婆頭上。外婆帶著一兩歲的岳母,把她放在地邊,讓他自己玩,岳母常被蚊蟲和大黑螞蟻咬得直哭。外婆回家告訴了外公,外公心疼得很,后來和外婆商量,干脆把田地和房屋都賣了,搬到開縣城里去住。

無疑,外公做出了一生中非常正確的決定。

進城后,雖說一家人租房住,但手里捏著錢,不做事,小日子過得也不錯。外婆在家帶岳母、做家務,外公天天坐茶館、打牌。

房東姓黃,更是一個大富實郎,家里請的奶媽、丫鬟、打雜的就有一桌人。但黃房東是讀過書見過世面的富實郎,家里不管大小男女娃兒,都一律送去學堂。他見岳母天天在院子里玩耍,建議外公:“啷個(怎么)不送她去幼稚園讀書?”從此,岳母走進了校園。

進城后,外婆先后給岳母生了3個妹妹,但都因病死了,其中一個妹妹乖巧伶俐,活到4歲,外婆生前常念叨。算命先生說岳母八字大,命硬,頂死了上面的哥哥姐姐,又踩死了下面的妹妹,得把出生日改一下。外公外婆照辦。至今,岳母都不清楚自己的真實生日,過去多次向長輩親戚打聽,沒人告訴她。外婆生前也守口如瓶,怕說出來就不靈了。

改了生日的岳母已經87歲了,活得好好的。我笑著對岳母說:“您命是大啊,在外婆肚子里呆了12個月才出來,胎盤沒營養了,餓了2個月都沒事。”

冷酒館

進城10年后,外公賣田地房產的錢用光了,坐吃山空。

新中國成立前,開縣城獅子樓街有家專賣糧食酒的小酒館,老板姓陳,額頭上長了個大包,外號陳包包兒,是岳母的外公,我也喊嘎祖祖。

陳嘎祖祖的酒館稱小酒館,不是看店鋪大小,因為只賣酒,沒有下酒菜。準確點說,應該叫冷酒館才對。來喝酒的人,大多是城里的普通百姓,稍有點錢的是進城做買賣的小商販。這些人進店,花幾個銅錢,喝上一兩杯,只為解酒癮,兜里沒幾個錢,一般舍不得買下酒菜。偶爾有人想要,去旁邊小飯館買,再由伙計送過來。

外婆為了生計,就在陳嘎祖祖的酒館門口擺了個小攤,賣油煠干胡豆、干碗豆,又泡又化渣,價格便宜,喝酒的人都愿買一盤。以前不愿做事的外公沒辦法,只好在家煠胡豆碗豆,再送過來。據說冷酒館的生意非常興隆,不然外婆靠擺攤賺的錢,怎能養家糊口和供岳母讀書?

外公沒改公子哥兒的習性,是個心寬之人,上午在家煠胡豆豌豆,下午仍去坐茶館打牌。外婆守攤要到二更才回家。岳母雖被溺愛,但也非常懂事、勤快,放午學和晚學后,幫家里剝胡豆、砍豌豆,有時還下河溝洗衣服,幫陳嘎祖祖酒館的客人端酒碗兒。

胡豆和豌豆都用水泡過。岳母兩只小手各抓一把胡豆,分別用拇指與食指捏出一顆,左手一下,右手一下,拿牙齒咬破殼,然后往盆里一擠,胡豆嗖地一下滑了出來。岳母60多歲時,給我們煠過一次胡豆吃,只見她剝胡豆的動作飛快,4個人還抵不過她一人剝的量。

砍豌豆沒有剝胡豆費勁兒,拿菜刀在盆里一砍,不能太用力,一些豌豆含在了刀刃上,用一根筷子刮在另一只盆里。砍破口的豌豆油煠時,才不乒乒炸。

摩登傘

岳母從小生性活潑,好奇心強,行為如男孩一樣,膽子也大。有一天,外婆守著攤子,望著城外的鳳凰山,自言自語道:“鳳凰頭好高喲,都伸到天里頭去了。”岳母正好聽到這話,好奇地問:“媽,鳳凰頭上頭是天啊?”

“嗯。”外婆隨口回答。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第二天一放晚學,岳母就邀約同學去鳳凰頭上天。哪個小娃兒不想上天?一下子有5個同學跟她去了。爬上鳳凰頭,天快黑了,也沒找到上天的路。碰到一位莊稼人,見幾個小姑娘,關心地問:“天都要黑了,你們來做什么?”岳母回答:“我們想上天去。”

莊稼人一陣訓斥:“上什么天,趕快回去!天都要黑了,你們大人肯定在著急了!”

有一次,去城外的同學家摘桂圓吃,要過一條小河。渡船停在那兒,卻不見船工,四處喊“過渡”,也無人回應。岳母自告奮勇:“我來撐!”十二三歲的岳母,一個人把渡船撐過了河。

1946年,岳母大舅販運山貨去河南,給她買回一把花油紙傘,精致、漂亮,當時是稀罕物,稱摩登傘。舅嘎公怕弄丟了,寫上岳母的名字。結果硬是丟了,大概是來酒館打散酒的人順手牽了羊。下雨天,岳母只好戴斗笠。

有一天放學,在家附近西街,前面一位婦女打著同樣式的花傘,岳母羨慕地追上去看。突然,發現傘上有她的名字:嚴奉碧。

她一把扯住婦女的衣服,說:“這傘是我的。”那婦女壓根兒沒料到身邊突如其來的舉動,本能地反駁道:“明明是我的,啷個(怎么)說是你的?”岳母沉住氣,厲聲道:“上面寫著我的名字。”一路走,一路爭辯,岳母要婦女去見家里大人,始終緊緊扯住婦女的衣服,不松手。這婦女看來心虛了,僵持一會兒,終于把傘還給了岳母。

岳母估計,順手牽羊的人不識字,不然把她名字涂掉,這摩登傘肯定找不回來了。

配對

岳母一行5名女生被公安處招去,都是開中校高中在讀生。報到后,岳母分在勞改科做見習科員,先下到萬縣市公安局第四派出所實習。在派出所,她結識了一位改變她人生的重要人物——漂亮的未婚女公安羅靜萍,比岳母大四五歲。

此時,人民公安胸牌為“中國人民解放軍”,臂掛“公安”字牌,實行軍事化管理,生活供給制,每月5角錢衛生費,每季發兩套制服,吃住不要錢。睡在樓板上,鋪草簾子打通鋪。老同志和科長以上干部有宿舍、有床。在食堂吃飯,一般干部吃大鍋飯,科長級別吃中灶,處領導吃小灶。當時的處長原是二野十一軍保衛部部長,正師職干部。科長也都是部隊團長下來擔任的。

初生牛犢的岳母很生氣,跑去問事務長:“不是講官兵一致嗎?”事務長倒是直言不諱:“分等級吃飯,是上面規定的。毛主席還說過哩,干部騎馬,士兵走路,革命分工不同,工作需要嘛。”

也不知毛主席是否真說過這話,岳母啞口無言。

岳母剛到公安處不久,遇上天干,30多天沒下過透雨。有一天早晨5點開始,全處人員早飯都沒吃,幫后山坡農民挑水抗旱。水從長江邊挑,幾百米長的石梯和陡坡,17歲的岳母擔不起一挑,便與一同招去的同學余治修抬水。

到了早晨8點,她倆餓得沒一點力氣,實在抬不動了,在一個賣白糕的小店前歇息,想買一個充饑。正要掏錢,上面返回幾個挑空桶的同事,只好等他們過去。緊接著又有同事吃力地擔著水上來,陸陸續續,一直都有人。那個時代在街上買東西吃,會被當成“好吃佬兒”。兩個女孩餓得一下子哭起來。

哭聲驚動了同事,趕忙放下水桶,詢問怎么回事。兩個女孩不說話,仍哭。科長說:“可能是病了,開張條子,讓她倆上醫院看病。”岳母和余同學沒回單位開免費看病的條子,也沒上醫院,趁機耍了半天。結果開會時,她倆受到科長批評,說是偷懶,不參加勞動。

但科長卻喜歡岳母,找她談話,直截了當要求和她做朋友。科長是南下干部,姓王,岳母說“歲數可以做他老漢兒了”,岳母堅決不干,一個勁兒哭。隨后,處長又找岳母談話,說是組織的決定,必須嫁給王科長。

岳母急中生智,把她在第四派出所實習時認識的羅靜萍,介紹給王科長。沒想到這一介紹,成全了一樁美滿的婚姻。羅靜萍當時已屬大齡女青年,可能從基層單位一下子調到專區機關工作,一說她就愿意了。王科長也滿意,羅靜萍漂亮,比岳母大幾歲,成熟、知心、懂事。處長后來說岳母“鬼精靈”。

20多年后,岳母出差路過重慶,已調任重慶煤炭設計研究院黨委書記的王科長與妻子羅靜萍聽說后,親自到火車站接她,請去家里做客。為感謝岳母這個紅娘,還補上一件新衣服做遲到的謝禮。后來,二姐在重慶讀中專時,成了王科長家的常客。

當年,羅靜萍調到公安處工作并與王科長結婚后,組織上說,為避免尷尬,岳母很快被調離,去了四川省花紗布公司萬縣分公司。

后來,87歲的岳母提起往事時說:“我想,當時招我們去,可能就是為了給老干部‘配對’。”他們一同去的5名女同學后來都調離了公安處,因為沒有一位嫁給老干部。

筷子

1959年1月,岳母背著被蓋卷,到巫山縣大山深處騾坪公社參加“算賬運動”,清查生產隊和大隊的財務經濟賬,看基層干部有沒有貪污行為。當時農村沒旅館,干部下鄉住社員家。自帶被蓋不是嫌臟,而是社員沒多余的被蓋。岳母駐點的大隊除支書家有兩間土房外,其余社員幾乎都住在巖洞里。睡覺沒床,只能“沖殼子”——鉆進苞谷殼堆里睡覺。大多數社員一輩子沒出過門,有的甚至連公社駐地都沒去過。

岳母被安排住在大隊種子保管室,六七平方米大小的一間土瓦房,被蓋鋪在裝種子的木柜上。夜晚,大山里一片漆黑,萬籟俱寂,偶爾有幾片雪花隨風從房頂的貓兒孔(透氣孔)飄進來,落在岳母臉上,涼絲絲的感覺。但她不害怕,她從小膽子大,況且身邊還有一支配發的步槍。這里野獸常出沒,幾年前發生過暴動,配槍是為了防身。

有一天夜里,門外傳來“哇——哇—— ”的“鬼”叫聲。20歲就入黨的岳母是唯物主義者,不相信有鬼,懷疑是壞人裝鬼恐嚇革命干部。于是“嘩嘩”把子彈推上膛,左手端著槍,右手拿手電筒,開門查看。岳母為防止壞人首先打滅手電筒而傷到人,便伸開拿電筒的手,遠離身體。雪白的電光四處射照,發現門前石坎下的干樹枝上歇著一只貓頭鷹,算是虛驚一場。

有一次,岳母從一個較遠的生產隊回大隊部,比平時晚了點,大家已開始吃飯,筷子用完了。煮飯的社員把自己正吃的一雙,夾到狹孔里(腋下)一抽,算是擦干凈了,遞過來:“嚴同志,我這兒有。”然后自己掰下樹上的細丫枝,折成兩根當筷子。岳母要和農民兄弟打成一片,不嫌臟,接過來,馬上開吃。

煳米水

岳母到成都四川省財貿干部學校學習。1960年12月的一天,突然接到通知,赴農村駐點。當時川東一帶農村饑荒問題相當嚴重,餓死的人較多。西南局在四川省抽調干部組建工作團,去川東一帶農村糾錯,貫徹落實中央“十二條”政策。

岳母分在問題最嚴重的涪陵縣,駐點在黃旗公社的一個生產大隊,成員三女四男,除她之外,其他幾個都來自省屬單位。岳母任指揮員,就是組長。涪陵地委也派出工作組協助,分到岳母點上的成員是涪陵軍分區首長的秘書。

到了駐地,岳母才了解到什么叫艱苦。大隊公共食堂經常斷炊,除挖野菜吃外,還把苞谷芯和谷子殼碾碎,篩出細面面,加水,用罐罐兒蒸熟當飯吃。吃了難解大便,互相用鑰匙從肛門里摳。這種鑰匙有10來厘米長,是舊式長鐵皮鎖用的。

岳母因為是組長,有機會去縣里開會,吃到過米飯,其他成員一直在農村駐點,沒沾過一顆米。有一次去開會,吃飯時有盆菜湯,菜葉是做榨菜剔下的下腳料。涪陵為榨菜之鄉。岳母撈出來,用漱口缸子裝起,帶回駐地,讓工作組成員吃,好解大便。這時候成員只剩下4人,一人可吃兩三箸。因為挨餓,大家都得了水腫病,走不穩路,手杵木棍。“這樣怎么開展工作?”岳母借故首先把兩位女成員放了回去,她倆餓得連月經都停了。駐點結束,岳母回省財校總結匯報工作。那兩位早回去的女成員,一個用家里一年的糖票買了包糕點,一位用全年的布票做了一件衣服,來感謝岳母的救命之恩。

岳母駐點期間打過兩次“牙祭”。1961年農歷除夕,在公社開會時,炊事員端出一碗事先煮好并切好的豬肉,每人分到拇指大一坨,算是過個年。

有一天,駐點那位軍分區首長秘書通知:晚上8點到黃旗機械廠開會。這時,全組成員只剩岳母一人,其余都被她找理由放了回去。岳母與駐點大隊支書、隊長、會計等6人,準時到了黃旗機械廠會議室。軍分區首長聽工作匯報。近兩個小時匯報中,首長插話問岳母:“別人每天愁眉苦臉,聽說你整天卻笑嘻嘻的?”岳母回答:“哭,還不是沒吃的,不如笑一笑,自己心情好一點。”首長點頭,稱贊岳母的樂觀性格。

快到10點,首長和秘書借故離去,讓岳母他們留下。正納悶兒時,機械廠炊事員端來五盆煮好的鮮魚。這些魚,是機械廠工人用電在長江里燒的。岳母說:“五盆魚吃完,我們肚皮脹得圓滾滾的,但仍覺得餓。”她估計,是那位秘書向首長匯報了她們的情況,才專門安排這次“開會”。

1961年6月,岳母結束駐點,回到萬縣市上班后,一直拉肚子。在專區醫院治療10多天,沒見好轉。醫生采集她大便樣本作細菌培養研究,也沒研究出結果來。

岳母仍拉肚子,卻被派去云陽出差。在縣城,見到同學趙發菊,也是曾被招干到萬縣專區公安處的女生,后調到云陽縣人民銀行工作。趙同學比岳母大幾歲,像是姐姐一樣,口吻既愛憐又驚訝:“碧兒啊,你怎么這樣黃皮寡瘦的?”岳母把在涪陵半年的經歷講給她聽。

趙同學馬上去糧站,找熟人要了一碗五谷雜糧,有大米、豌豆、胡豆、麥子……炒煳后熬水給岳母喝。這是川渝,甚至西南地區流行于民間的健胃單方兒,叫煳米水。

岳母說:“我也不是隔食了,啷個(怎么)要喝煳米水?”

趙同學回答:“有食打食,無食健脾。”雜糧炒焦發黃后,他正準備摻水熬湯,岳母趕緊說:“莫熬水,我干吃!”

“干的你吃得下去?”趙同學問。

“有什么吃不下去的,在涪陵什么沒吃過,老母蟲、鮮黃葛泡兒、白善泥……”岳母回答很干脆,把一碗煳雜糧吃得干干凈凈。

第二天一早,全拉的黑大便,但已是干的了。

回開縣

1959年10月,岳母調到萬縣財貿干校任教員。每天吃飯時,她都要從缽缽兒里挑一箸米飯出來,放在寢室窗臺上,曬透、風干。吃的菜也一樣,挑出幾片。積攢到一兩斤后,寄給外婆。因遷不了戶口,臨時居住又不能超過一個月,外婆和幺舅一直住在開縣城。幺舅是外婆1948年時收養的一個棄嬰。

1962年8月3日,岳母生下大姐,外婆趕到萬縣市照顧。因戶籍管理規定,沒等滿月就回去了。岳母要上班,工資又低,沒錢雇保姆。她想,不如暫時調回開縣,外婆在家正好可帶娃兒。等斷了奶,再申請調回來。拿定主意后,當即給地委財貿部寫了申請。那時候,機關辦事效率快,一個月內,岳母就到開縣供銷社上班了,做人事干事。

岳母調回開縣不到一年,一天,在湖北省恩施地區水電局工作的岳父突然回了家。岳母問:“不過年不過節的,啷個(怎么)回來了?”岳父興奮地回答:“我調到開縣農水局工作了。”

在萬縣地區工作時,岳母曾多次申請,想和岳父調到一起,因恩施屬偏遠山區城市,沒能如愿。如今所在的開縣是縣城,調動就容易了。能與岳母在一起,岳父高興,管他縣城還是城市。當年大學畢業時,他本來分在武漢某設計院,班上一個家在武漢的同學分到了恩施,于是他主動和同學調換。從地理距離看,恩施距離萬縣市也近些。可他不知道,從武漢大城市往小城市萬縣市調,容易得多。

但岳母奇怪:“我也沒有申請,他是怎么調回開縣的?我本身還打算再調回去哩。”事后才弄清楚,開縣供銷社領導欣賞岳母的工作能力,生怕她再調回萬縣市,于是給縣委組織部匯報,以照顧夫妻關系為由,主動將岳父從恩施調回開縣。這下,一家人團聚,也把岳母留下了。

岳母一想,命運如此,既來之,則安之。她認真工作,一步步成長,先后擔任開縣商業局政治辦公室副主任、副局長、教導員。

畢業證

寫岳母,必定要說說岳父。他1960年畢業于武漢水利學院,分配到恩施水電局,1963年調回開縣。第一次領工資后,岳父如數交到岳母手里。從事人事工作的岳母奇怪:“本科畢業應該是行政22級,你啷個(怎么)是23級?”岳父回答:“我們那里是山區,工資要低一級。”岳母相信了。

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評技術職稱,岳父的申報材料沒獲通過。岳母去人事局詢問。局長說:“他檔案里沒有畢業證。”岳母不相信,說他讀了五年本科。局長很慎重,囑咐下屬再去查實,檔案里確實沒找到。

回家后,岳母問:“李會鑫,你檔案里啷個(怎么)沒有畢業證?”接著又說,“這么多年,我確實也沒看到過你的畢業證書。”

岳父沒回話,一下子哭起來。岳母有點不耐煩:“你哭什么?”岳父見岳母生氣,這才止住哭,原原本本講了經過。

大學畢業時,岳父被派到許昌農村做社會實踐調查。到了返校時間,項目沒完成,岳父認為對今后的工作有借鑒作用,想做完,就請同學告假,推遲返校。做完調查后回校,學校以不遵守紀律為由,不發畢業證,要岳父工作一年后完成一篇論文,再去領。岳父想,我都工作了,要不要畢業證沒關系。既不寫論文,也沒去找學校要。

岳母聽了,真是哭笑不得。但沒辦法,只好幫岳父寫信給武漢水利學院,要求補發畢業證。校方回信,認為當時的處理意見是正確的,不同意補發。

一位老領導建議岳母,現在重視落實知識分子政策,你干脆給國務院總理寫信反映。終于在1984年3月,校方為岳父補發了畢業證。

岳父漲了工資,后來又評上高級工程師職稱。

血書

岳母與岳父是高中同班同學,1950年春季,男女生合校后才成為同學的。

學校組織學生上街跳《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的秧歌舞,岳母個高、體瘦,被安排跳男角兒。岳父主動把自己的白襯衣借給岳母,岳母不接受。跳完秧歌舞,沒來得及回家,寄宿的岳父又端出自己的飯菜,岳母同樣拒絕接受。

岳父后來說,他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岳母。但岳母對他印象很不好,認為他性格暴躁。有一次班上檢查清潔,教室沒打掃干凈,有同學說是李會鑫值日。他知道后,大罵道:“格老子,是我做的啊?”

他們只做了一年同學。岳父家族開鐵廠,1949年12月關閉后,靠賣剩余的毛鐵生活。此時,岳父的父親因被誣告而入獄(30多年后,岳母幫他申訴平了反),股東之一的堂叔把剩下的毛鐵全部弄去,供堂弟讀書用。岳父生活沒了著落。年底,志愿軍到學校招有文化的學生,說退伍后可安排工作,或提供生活費繼續讀書。岳父應征入伍,做了雷達兵。

走之前,岳父送給岳母一本筆記本,扉頁上寫了很多祝愿的話。岳母收到后,撕下扔了。每過兩三天,岳母都會收到岳父的信,但一次沒回過。半年后,岳母被招干,離開了學校,再沒收到岳父的信。

1955年初夏的一天,岳母正午睡,一個同事拍醒她:“有個同學來看你,門衛不讓進來。”岳母順口問:“他說是哪里的?”同事回答:“說是東北。”

岳母奇怪:“知道我現在單位,又有聯系的同學中,沒東北的呀。”她起床,走到窗前一看,原來是李會鑫。“他怎么來了?不想理他。”轉念一想,“過去我們是娃兒,現在成大人了,應該有禮貌,于是下了樓。”

原來,岳父退伍回到開縣,打聽到岳母離開四五年了,但還沒結婚,便興沖沖跑來見面。門衛說,現在是休息時間,不讓進。他謊稱自己是沈陽的,兩點鐘要坐船走。門衛仍不讓進。同事正好遇見,才去叫醒岳母。

岳父見到岳母,很高興,上前握了個手。

岳母先開口:“你怎么到這兒來了?”

岳父滿臉是笑:“我們是老同學啊,我來看看你!”

岳母態度冷冰冰:“謝謝你!”

“我轉業了,能安排工作,我沒有要。”岳父為顯示自己能干,滔滔不絕,“我復習了幾個月,來萬縣考大學。”

岳母淡淡地說:“希望你成功。”

大概過了兩三個月,岳母在地區黨校培訓。有一天晚上到操場打排球,突然,竹竿圍欄外傳來呼喚:“嚴奉碧——嚴奉碧——”一聽就是李會鑫的聲音,岳母假裝沒聽見。岳父鍥而不舍,繼續喊。一起打球的學員說:“外面有人在喊你。”岳母只好硬著頭皮去了。

隔著圍欄,岳父興奮地說:“我考上武漢水利學院了!”

岳母態度仍很冷淡:“祝賀你。”

岳父到校后,又是每隔兩三天給岳母寫一封信。信里說:“你是黨員,思想先進,請當我的政委,幫助我。”然后大段大段地抄書中的句子。岳母不屑一顧,一封不回。岳父來勁兒了,繼續寫,每封信開始編號。以岳母的性格,根本不喜歡這種花架子的東西,她非常生氣,終于回了一封:你不要在我身上打主意,浪費時間,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

沒想到岳父寄來一封血書:我將與長江一起同歸大海!

岳母慌了,睡不著覺了,害怕岳父做傻事。這時,一位同事大姐開導岳母,想促成這樁婚事。可岳母一直沒忘讀書時岳父的那句粗魯話,便說:“他性格暴躁。”同事大姐說,岳父放寒假,跑到岳母單位招待所住起,每天給她打飯、洗衣服,甚至泡在盆里的月經帶也洗。同事大姐看到過。

“他家是資本家,成分不好,組織上審查通不過的。”

“大學生算高級知識分子,是團結的對象,不受限制。”同事大姐做統戰工作,懂政策。

岳母告訴我:“沒辦法,只好同意了嘛。”一臉的無可奈何。若干年后提起往事,岳母曾問:“李會鑫,你血書怕是找雞血寫的喲?”岳父閉而不語。

貓師兄

岳父性格確實有點暴躁,用重慶人的言子說,有點貓煞,是個貓師兄——貓兒的毛,要順起摸,豎起摸的話,它要抓你、咬你。師兄,坊間慣稱。

過去住在大雜院,對門一戶喂了只大公雞,放在岳母岳父寢室外的窗戶下。下半夜,這只公雞咯咯咯大叫起來,吵了岳父的瞌睡。他氣沖沖地跑出去,從籠子里抓起雞,呼地一下把雞頭扭斷了。然后丟下5塊錢在籠子里。第二天一早,他直言不諱地告訴對方:“是我把雞扭死的。”

對門那戶覺得理虧,不便說什么,把錢退了回來,雞燉湯喝了,權當岳父幫忙殺了雞。岳母那時在農村蹲點,如果她在家,夜里擾了睡覺,只是把雞籠挪個位置就解決問題了。有一天,岳父拿回大半塊辦公桌上用的玻璃臺板,一看就是破損后剩下的。過去,辦公桌上放玻璃臺板,就像現在置電腦一樣普及。岳母問:“你拿塊爛玻璃板回來做什么?”岳父說:“單位爛了的,我撿回來,在家里寫復寫時用。”過了幾天,岳母實在看不過眼,說:“一塊爛玻璃板,放在桌上太難看。”要給他扔了。“不能丟,我花了錢的。”岳父說漏了口。原來他與同事吵架,氣憤中,一拳把辦公桌上的玻璃臺板打破了。岳父硬氣,主動賠了公物,但又心不甘,把可用的半邊撿了回去。

盡管貓煞,岳母這個“政委”,一輩子都把岳父鎮得穩穩的。有一次他倆拌了嘴,岳父躲到單位去了,前腳剛邁進辦公室,岳母后腳就跟了進去,命令道:“馬上跟我回去!”說完轉身往回走。岳父在同事驚愕的目光里,乖乖地一聲不吭跟在后面回了家。

也不純粹是被“鎮”,岳父真心喜歡岳母。1960年,他分到恩施水電局工作時,先在下屬水文站。站里有塊地,他如獲至寶,種上莊稼,還喂了只小豬。快一年,豬才長到40多斤,是條僵豬,只好殺了。岳父分到10斤豬肉。他自己不舍得吃,提著肉,來到長途汽車站,找到一位直達萬縣市的旅客,并不認識,卻請他幫忙帶給岳母。

那個年代,10斤肉是什么概念?岳母在涪陵駐點時,過年才吃到拇指大一坨肉。結果,岳母連肉氣兒都沒聞到。后來,水文站的地里挖出洋芋,岳父又用同樣的方法給岳母捎去20斤。結局與豬肉同樣。當年春節,岳父單位食堂吃回鍋肉,他的一份仍留給岳母。有了兩次教訓,岳父學乖了,不再托人帶,找一個鐵質空罐頭盒裝好,用錫焊封口,郵寄給了岳母。

岳父退休后到處打工,一門心思找錢,想在成都買房,那里氣候好,岳母可以舒適安度晚年。1997年冬,岳父應聘到安徽某高速公路標段擔任監理工程師,他邀請原單位一退休副局長去當助手。建設方來工地檢查,發現這位副局長連基本技術都不具備,當即要求監理公司辭退。岳父想到人是自己主動請去的,過意不去,而這位副局長又會做后勤工作,是個好幫手,離不了他。于是,主動辭職,與他一同離開,監理公司當然不批準。岳父想到一個非常愚蠢的辦法,打光胴胴,凍病,監理公司必定同意。

目的達到了。但岳父由此落下疾病:哮喘。

2014年12月5日,岳父因哮喘病去世。

沒有結尾的尾聲

2021年5月4日,我與妻子暫別重慶主城,一起回到開縣長住,照顧岳母。之前,妻子已申請提前退休,我也早已離崗。

有一天上午,我正在屋后露臺花園里喝茶,聽見過道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音,料到是岳母推著助力車出來了。她一般不會主動來花園的,可能有事,我趕緊起身去牽她。走到花園后,她壓低聲音,像是有意要遮隱什么似地問:“昨天你買的肉,有數沒得?”我十分奇怪:“計數做什么?”岳母聲音更小了:“秀秀經常出去,你不記數,她偷一砣就不知道。”秀秀是剛雇請幾天的保姆。我一聽,有點哭笑不得:“她家沒在城里,吃住在我們家,偷一砣肉有什么用?”岳母仍不放心:“她在城里有出租屋啊!”我只好敷衍她:“我想起了,只有4坨,她偷了,容易發現的。”岳母放心回屋了。第二天早上,她又問:“整坨不會偷,她會不會切一塊下來?”聽到這么幼稚的想法,我有點生氣了:“凍得那么硬,她怎么切得動?”岳母似乎明白了,不再說什么。

沒過幾天,她卻開始咕噥:“秀秀吃飯時,盡拈好菜吃。”有一次吃肉丸湯,飯快吃完的時候,湯碗里還剩兩個丸子,岳母自己舀了一個,然后問我妻子,明確她不要后,突然一下子舀到我碗里:“你吃!”當著保姆面,這情形真有點尷尬。事后我批評岳母:“你這個做法太明顯了!”

有一天中午,岳母坐上餐桌后,趁保姆去廚房拿碗筷的空檔,馬上把葷素菜斢(調換)了位置,葷菜端到我平常坐的那方,把素菜放到保姆那邊。我無意中看見她這個舉動,搖頭好笑。

一位學過醫的朋友告訴我:這是老年人開始腦萎縮的征兆。我岳母也一樣,保姆給她熬中藥時,一定要看著藥罐的水開了才放心,不然,她擔心保姆偷了里面的貴重藥。

我恍然大悟,俗話說的“老小老小,越老越小”,也許就是這個樣子。回想岳母年輕時的種種經歷,突生一種悲涼:我也可能有這么一天。

本文原載于《時代報告》2021年第11期

大家都在玩的社團☞情感驿站☜加入社團和大家一起交流

Advertise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