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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其第一次見到青秀是在一個昏沉的下午,炎熱的夏日,街上行人寥寥,唯有蟬鳴一聲比一聲高亢嘹亮。莫其在街對面的樹蔭下站了好久,終于鼓起勇氣走進了青川旅館,手在校褲的口袋里悄悄握了一個拳。
青川旅館的前臺很高,如果不走近去看,是看不見坐在那里面的人的,遠遠地只能看見半個腦袋。
所以當莫其看見坐在柜臺前的人時,不知怎地心頭松了松。
椅子上坐了一個女孩,穿著一件白底碎花吊帶連衣裙,清清瘦瘦的,年紀看起來和莫其差不多大,正聚精會神地盯著面前一碗方便面,連莫其走進來都沒有察覺,柔順的短發垂在耳邊,露出一個小巧的下巴。
莫其盯了女孩許久,動了動喉嚨,用平生可以聚集的最大的淡定,低沉地開了口:“多少錢一晚?”
冷不防一個詢問,女孩愕然抬頭,露出了那掩在細碎劉海下的眼睛,清澈干凈。
“那個……我要一個房間。”莫其忽然有點局促,看了看墻上貼著的“一晚50”,匆匆把五十塊錢放在了柜臺上。
女孩點點頭,拿走紙幣,很利落地從抽屜里拿出一把鑰匙遞給莫其,繼續低頭看她的泡面,神情專注,悄悄掀開蓋子的一角看了一眼,等著里面的面條慢慢膨脹開來。
莫其覺得身體深處某個地方也膨脹了開,騷動著挑撥他的神經,有些不安,又有些莫名的興奮忐忑。
“多少錢一晚?”他再次問出了這句話。
“十塊錢。”女孩隨即回答,看向莫其的眼神中閃過一抹狡黠。
“這……這么便宜?”莫其震驚,不可置信地盯著女孩。
“便宜嗎?已經很貴了。”女孩嘀咕了一句,“你到底要不要?”
“要……”莫其急切地說了一聲,又愕然收回了聲音,咽了咽口水。
女孩咧嘴一笑,“好的,我等下去你房間。”
“等下?等天黑了吧……”莫其迅速拿過房間鑰匙,匆匆往樓上走去,低著頭,好像有什么秘密生怕被別人瞧見,臉有些發紅。
上樓的時候,他聽見前臺傳來女孩帶著欣喜的聲音,“面好了。”
他不由地微微一笑,指尖的鑰匙不自覺地轉動了起來。
這時有人從樓上走下來,是個大腹便便的男人,懷里擁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那女人踩著紅色高跟鞋,一頭長發及腰,身體被包裹在一襲黑色緊身長裙中,飽滿的胸脯呼之欲出。
莫其的目光正好落在女人胸前,他覺得呼吸一促,臉越發紅了起來。
這變化盡數落在了女人眼里,她對著莫其嬌媚一笑,精致的眉眼勾了勾,泛著無數風流。
莫其猛地低頭,側身避開他們急匆匆往樓上走。
“小子不錯啊,這年紀就來這了。”男人也看到了莫其,粗魯地這么說了一句,然后哈哈大笑。
“看樣子還沒發育呢,不知道行不行。”那艷麗的女人也笑了,聲音婉轉酥人,莫其卻覺得很刺耳。
好像有什么刺痛了他,他咬了咬牙。
“不知道行不行”,這句話像是一個魔咒,久久回蕩在心頭,他好像想起什么,重重往旁邊的墻上踹了一腳,留下一個腳印的同時也踹下了一塊白色粉皮,露出里面早已殘敗的黑色墻壁。
你該猜到了,青川旅館的人大多不是來住宿的,那是小城糜爛灰暗的其中一角。
每當夜幕降臨,如果你此刻走進青川旅館,就能聽見那隔音效果并不好的房間里傳來很多聲音,有男人沉重的喘氣聲,有女人撩人的嬌喊聲。那些或高或低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成了青川旅館獨特的協奏曲,上演著人間最糜爛卻普通的一幕。
莫其想,自己也將馬上成為其中一個了,在小小簡陋的衛生間洗完澡,頭發濕漉漉地搭在頰上。他坐在窗前看著底下燈紅酒綠的街道和走過的各色男女,對面發廊的彩色燈筒最為刺眼,店里昏暗的燈光下,一個裸露著光潔大腿的女人慵懶地躺在沙發上。
莫其卻突然想到前臺那個女孩裸露在外的鎖骨,同樣是白皙的,卻不知道為什么覺得女孩白得更好看些,想到這里,他的嘴角微微揚了揚。
這時候傳來了敲門聲。
“誰?”下意識警惕地問出聲。
“是我。”傳來了女孩清脆的聲音。
莫其松懈了下來,呼吸卻又開始急促,他想了想,還是套上了一件背心。
青秀看到莫其的時候,他的白背心緊緊貼在還沒擦干的胸膛上,半濕著顯露出了男孩瘦削卻開始發育的肌肉輪廓,他的脖子上搭著一條白毛巾,不住地擦著頭發上淌下的水珠,樣子有點狼狽慌亂。
青秀“噗嗤”笑了。
“錢。”她說。
莫其一愣,沒想到女孩開口就是要錢,心頭一下子有種不知名的滋味,好像是一點點鄙夷和不屑。
“我煮好了的,所以貴一點,一碗十塊。”青秀將手里的東西遞給莫其。
莫其愕然,目光下移,看到青秀手里端著的一碗泡面,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原來,他們相互理解錯了。
他說一晚,她說一碗。
有點無厘頭,讓人覺著好笑。
看著青秀干凈的眼睛,他心頭涌起一陣尷尬,頓時為自己先前的想法感到好笑,原來該被鄙夷的,應該是自己。
急急忙忙端過泡面,付了錢,然后穿上外套,莫其都沒敢正眼再看青秀一眼。一種羞恥心填滿心頭,莫其覺得自己像是個小丑,還好,看青秀的樣子,好像還沒明白自己之前的意思。
收好錢,青秀沒有走的意思,她環顧了下莫其的房間,問:“你離家出走了?”
“啊?沒有……”莫其直搖頭。
“是嗎?那就是逃課了。”青秀眼含笑意。
逃了一個晚上的自修課,應該算逃課吧,可這樣也沒有什么,因為沒有人會去管自己,更沒有人在意自己的去向。
“逃課可不是好孩子哦。”青秀笑笑。
“是嗎?那你怎么會在這里?在這里的應該也不是好孩子。”聽她說完,莫其有點生氣,也許是因為她的語氣,實在像個在指責他的家長。
“因為我住在這里啊,這是我家。”
“你是妓女的孩子?”莫其一下子脫口而出,然后愕然地張了張嘴,有點抱歉,他不應該這么直接的。
然而青秀的表情波瀾不驚,似乎這句話像“你吃了沒?”這么平常。
“對啊,我媽媽曾經是妓女,不過她后來成了這家旅館的老板娘。”
“對不起……”莫其垂下腦袋,像個說錯了話的孩子。
“哈哈,沒事,也不是你一個人這么說,大家都知道的,而且,”青秀狡黠地瞇了瞇眼,“我還知道,你今天來,其實是來嫖娼的。”
這句話一說出口,好像一個驚天巨雷,在莫其的心頭重重地炸了開。他頓時覺得無地自容,臉漲得通紅,好像赤裸裸地被揭開了一個巨大的秘密,讓人想鉆地縫。
“沒事兒,我見過比你更小的,沒什么。”青秀還是那么坦然,好像見慣了似的,語氣還略帶安慰。
“那個……我……”此刻莫其很想狂奔出房間,找一個沒有任何人看見的地方,此刻真的尷尬得想叫人去死。
“再不吃面要脹掉了。”青秀提醒他,很自然地化解了這一場尷尬。
莫其點點頭,趕緊將面端到桌前。
“你還不走?”他很窘迫。
“筷子是我的。”青秀指了指,莫其這才發現,那碗里放著的不是塑料叉,而是一雙筷子。
“用筷子更好吃。”青秀干脆走了進來,在另一張凳子上坐了下來,“別急,你慢慢吃。”
“你沒有上學?”莫其抬了抬頭,小聲問了一句又迅速低下了頭去,幾乎要將整個腦袋都埋進碗里。
青秀嗯了一聲,“我就讀到了初中,幫媽媽看店了。”
然后是長長的沉默,只有吸面條和咀嚼的聲音,面條泡得剛剛好,沒有脹開也沒有生硬,湯汁不濃也不淡,調料包放的分量剛剛好,莫其甚至覺得這是他至今吃過最好吃的一碗方便面。
他慢了下來,小口地喝著湯,悄悄打量著青秀的側臉,她正在看他扔在地上的書,接著將那些散落的書一本本撿了起來,整整齊齊地放進莫其的書包里。
那一刻,莫其覺得心頭軟了軟,不知哪來的勇氣,他開口問道:“你能陪我說說話嗎?”
青秀點點頭,“吃完面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吧,待會兒隔壁會很吵。”
莫其馬上明白她說的很吵是什么意思,臉又燙了燙,于是喝完最后一口湯,用餐巾紙將筷子擦干凈,跟著青秀走出門去。
外面是一條窄窄的走廊,電燈很昏暗,時刻渲染著曖昧的氣氛。不少房間里已經傳出了男女打情罵俏的動靜,還有喝酒劃拳觥籌交錯的聲音。而莫其的那間房間,是最里面的一個,也是相對最安靜的一個。
莫其覺得心頭又軟了軟,走在自己前方的這個女孩,有著很細膩的心思。
又是一路長長的安靜,青秀話不多,莫其是這么覺得的,可是她又會突如其來地來一句,叫人措手不及。
“噓。”她忽然停了下來,對莫其做了個安靜的手勢。
莫其有點莫名其妙,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青秀停在了一個房間前面,趴在門上側耳聽了聽,低低說了一句:“里面有兩個大叔,看來等下還要多收一份房費。”
莫其錯愕地呆在原地,而青秀無所謂地繼續前行。
莫其覺得,這個女孩子,有點意思。
青秀把莫其帶到了青川旅館的天臺上,那里晾著許多白色床單,像一面面在風中飛舞的大旗。
青秀麻利地帶著莫其穿過那些白色大旗,然后踢掉腳上的涼鞋,在天臺邊緣的護欄前坐下,手臂枕著剛好到胸口的護欄,將腳丫懸出了天臺,招呼莫其過來坐。
莫其愣在后面,因為他有些恐高。
“這里的風很舒服哦,好像飛一樣。”青秀繼續招呼他,對著天空張開了雙臂,風把她的白色裙子吹起,輕柔翻動著像一只白色蝴蝶。
莫其咬了咬牙,終是也學著她脫去涼鞋,小心翼翼地在天臺邊坐了下來,手卻緊緊抓著那護欄。
看著他的樣子,青秀又笑了,眼睛彎起來像一道月牙,卻沒有嘲笑的意味,笑得天真無邪。
莫其有些懊惱,覺得自己這樣子真慫,可是他又不敢和青秀一樣放開手,只能不去看下面,努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你叫什么名字?”平靜下來,他問。
“我叫青秀,‘一木之青,萬山為秀’的青秀。”
“這句詩我沒聽過,出自哪里?”莫其覺得這句話有點文化。
“我爸爸說的。”
“噢……那你爸爸應該是個蠻有文化的人。”
“是啊,我媽媽說他是一個詩人,游歷詩人。”青秀的眼睛里有別樣的光采透出。
“那他現在在哪?在這里么?”
“我不知道,既然是游歷詩人,他應該在遠方。”青秀的臉上滑過一抹黯然,很快又恢復了那種坦然的神采。
“我想總有一天,他還會回到這里的。”她看向遠方,喃喃說道。
“你呢?為什么要逃課?”輪到青秀發問了。
看著少女干凈的眼睛,莫其忽然有種想敘說的沖動。
“其實,今天我是來揮霍我的處男夜的……”
這就是莫其和青秀的相遇,兩人在夏風浩蕩的天臺上,在一面面飛揚著的白色床單前,光著腳丫,在漫天星空下,說出了各自的心事。
莫其到很久以后還記得,他說出那句話以后,青秀“咯咯”笑個不停,劇烈顫抖著身子,莫其生怕她摔到護欄外面去。
那是少女最純真的臉龐和笑容,在無數個午夜夢回的時候想起,依舊能柔軟那已千瘡百孔的心房。
莫其又紅了臉,他伸出手想去拉青秀的手臂,生怕她坐不住摔下去。
然而,剛剛碰到那光滑柔軟的肌膚,莫其就被人從后面拽住了衣領。
“臭小子,你干什么?”一個女人的厲喝傳來,莫其往后翻倒在地上,看到了一張美麗的臉,此刻卻陰冷得可怕,是傍晚見過的那個性感女人。
“梔子姨?”青秀叫了一聲。
“梔子姨,他沒對我做什么,是我把他帶到天臺上來的。”青秀還是一副坦然的樣子,笑道。
“你要是敢欺負秀秀,我把你從這里扔下去!”那個被叫作梔子姨的女人兇狠道。
“姨……”莫其剛想解釋。
“你丫才姨,老娘有這么老么?叫姐!”
“姐……”莫其戰戰兢兢地喚了一聲,女人的神情才緩了下去。
女人走之前還嚴肅地警告了莫其一番,像一只護崽的母鳥,慈愛又嚴厲。
“別放心上,梔子姨人其實很好的,媽媽不在的時候,都是她照顧我。”青秀笑嘻嘻地說。
“青秀,你媽媽不在?”莫其問。
青秀點點頭:“是啊,她去遠方找爸爸了。”
“你爸爸媽媽,是怎么認識的?”莫其忽然有點好奇。
“就像我們這樣認識的。”
“啊?”莫其一下子沒領會,想了想,臉色又開始漲紅。
青秀“咯咯”笑了起來。
接著,莫其從青秀的敘述中聽到了一個故事。
故事大概是一個美麗的紅塵女子遇見了一位英俊的游歷詩人,兩人在短短朝夕相對的幾天中迅速墜入情網,詩人為女子寫浪漫的情詩,而女子也被這才華橫溢的男子深深折服。但這位詩人天性瀟灑,他屬于遠方,流浪才能帶給他無盡的靈感。
他把這些年積攢的全部積蓄都留給了女子,使她得以安定,以便流浪歸來再來找她,于是后來便有了青川旅館。
“世界上有這么美好的故事?”莫其聽完,卻蹙了蹙眉,他早已不是被童話書影響的小男孩,在日常各種流言蜚語中他早已得知了在這個世界,真相往往令人失望。
但他不忍再說什么,這個故事里有太多牽強的漏洞,他不想用世俗泯滅這個女孩無知的單純。
“好吧,被你發現了。”青秀聳聳肩,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美好的才叫故事啊。”她看向遠方,拖長了尾音像是嘆了一口氣。
真實的故事是這樣的:詩人去流浪的那天,發生了變故,碼頭上一群混混見來送行的女子美貌便想調戲,詩人和他們打了起來,結果,羸弱的詩人被重物擊中頭部當場斃命……女子悲痛欲絕,后來拿了賠償金和自己這些年的全部積蓄,買下了這幢旅館,這個他們初遇的地方,從此洗心革面……
真相往往是殘忍的,卻有時候比故事更悲壯,莫其也沒有想到故事的真相是這樣。
“可是這里不還是……”莫其沒有說出后面的話,青川旅館里面還是如此糜爛腐敗,所以對這句“洗心革面”,莫其有點嗤之以鼻。
“有時候你看見的,聽見的,不一定是真的喲。”青秀笑嘻嘻道。
這個還沒發育成熟的女孩,卻像一個老于世故的大人,說出了不符合她年齡的話。
比悲壯的真相更殘忍的,這個詞叫“無奈”,這是莫其多年之后才明白的,無可奈何,無能為力。
青秀說了好多話,有關青川旅館的秘密。
比如那位美麗的梔子姨,她其實是一個媽媽了,她的女兒在遠方的一家大醫院里,治一種叫“白血病”的病,需要很多錢……
那個打扮奇特的大姐,干這一行很多年了,因為性格怪僻老是被上頭打罵,逃到了這里……
世人都知青川旅館腐朽墮落,卻很少人知道,這里也收留無家可歸和無可奈何的靈魂,這里沒有強迫,只有愿不愿意。
碼頭上那個美麗的女子,抱著愛人的尸體泣不成聲,她本是個被世俗磨去了愛的女子,逢場作戲,虛偽逢迎,讓男人沉迷最為拿手,然而那一天后,她收起了張揚的美麗,為死去的詩人守寡,還生下了一個孩子……
青川旅館本不叫青川,是后來取了兩人名字里的各一字。
“一木之青,萬山為秀,好清秀的姑娘。”那是初見時叫“阿川”的詩人對那位叫“青青”的女子由衷的贊嘆,他不知,這竟成為了后來他女兒的名字,他也不知,那個一直多情的紅塵女子,竟如此懷念他。
那一天后,莫其對“妓女”這個詞有了新的認識,說不出是什么感覺,只是后來再看到,不再抱以鄙夷不屑,他會想,她還是誰?是誰的母親?又是誰的女兒?
2
莫其坐在街邊,點起了一支煙,街頭的霓虹燈開始亮起,打在雪地里一片氤氳。
他仰起頭,有冰涼落在臉上,又開始下雪了。
他記起年少時所在的南方小城是沒有雪的,他對從沒見過的雪有極度的好奇和迷戀,于是逃離的時候,他去了有“雪國”之稱的北方。
“哎呦,莫老板來啦,快進來!在外面坐著干啥呀?外頭冷。”紅色霓虹燈下的發廊里探出來一個人,看見莫其的時候立即綿軟了聲音嬌媚道。
天氣很冷,女子卻穿得甚少,光潔的大腿露在外面,有一晃間,莫其似乎看到了那年夏天,少女裸露在外的光潔白皙的鎖骨。
他記起少女說的那個故事的結尾,是女子去遠方尋找詩人了。
“詩人不是死了嗎?”莫其如是問。
“是去了遠方,”少女堅定地糾正,“媽媽說,爸爸只是去另外一個世界流浪了,那個地方雖然很遠,但他總有一天會回來。”
“回不來的。”莫其悲切地看著她。
“所以媽媽去找爸爸了,她會把他帶回來。”
“怎么帶?”莫其詫異。
“這樣。”少女張開手,身子往前一傾,裙子剛好被風吹起,像一只剛破繭的白色蝴蝶展翅欲出。
“小心!”莫其驚呼一聲伸出手,卻停在了少女清脆的笑聲中。
“瞧把你嚇的,逗你玩的。”
莫其的確嚇到了,他環顧四周,得知曾有個為情所困的女人從這個天臺上跳下,覺得四周的風忽然變冷了些,還帶了一種凄切。
“莫老板,你真討厭,一直盯著人家的腿看,要看進來看呀!”莫其被女人撒嬌的聲音打斷了思緒。
他站起身,風衣被過大的動作甩起,飛在風中,恰似當年少年被風鼓起的襯衫,只是不再那樣簡單干凈。
莫其是這里的熟客,沒有靈感的時候,他便來這里。每次都找一個女人,就是這個裸露著潔白大腿的女人,她臉上濃妝艷抹,燙著當下流行時尚的卷發,和其他女人別無二致,一模一樣的美麗。
而莫其選她,只不過是因為她的名字而已。
女人叫“秀秀”,莫其聽到的時候顫了顫,特別是在她說“我叫秀秀,清秀的秀”的時候。
他自然知道是哪個清秀,但這個詞,就像一記柔軟的拳頭,無聲地捶打在了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房,留下一個鮮血淋漓的印記。
青秀,這個名字是他的禁忌,也是死穴,他不想想起她,卻又無法抗拒地思念她,即使是在另外一個女人的懷里。
莫其在汗水中昏沉睡去,夾著秀秀身上的劣質香水味,房間黑暗一片,窗簾厚重地遮擋住了外界想透進來的一切光線,他不喜開燈。
秀秀在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便似笑非笑地對他說:“莫老板,你把我當作了另外一個人。”
莫其問她如何看出,她說:“你常常看著我發呆,卻像在看別人,莫老板,我想知道她美還是我美?”
莫其眼也沒抬地回:“你美。”
記憶里的少女始終停留在剛發育的年紀,還有一種營養不良般的瘦削,沒有豐滿的胸脯和妖嬈的曲線,自然是秀秀成熟美麗。
卻止不住想念,莫其否認這是愛,因為他覺得,那也許是年少孤獨時遇見玩伴的迷戀和依靠。
“莫老板,你睡過她么?和我比如何?”美麗的女人似乎總是愛比較來證明自己的魅力,秀秀也不例外,她不愛莫其,可是膨脹的攀比心叫她吃了醋。
莫其看著她,忽然笑了,“她是妓女的孩子,自然比你嫻熟。”
秀秀卻嘴角一咧,像是勝利般揚了揚頭,“看來莫老板是沒睡到了,一般來說,做我們這行的,萬一有了孩子,是絕不會讓孩子繼續做這個的。”
莫其一怔,然后陷入了沉默。
是的,他想起那個叫梔子的美麗女人,對少女如母獸一般的保護,旁人如此,更別說是母親。所以那個女孩才能在那樣腐朽墮落的地方,如同一朵白色蓮花般,出塵不染。
“呸——”莫其吐了一口唾沫,在外漂泊多年的風霜,已將他打磨成了粗獷隨性的男子,當年那個拘謹會臉紅的男孩已不復存在,他抱過妖嬈的女子,狠狠吻了下去。
“莫老板,你恨她?”秀秀在莫其近乎瘋狂的運動中艱難地抬起頭問。
被當成另外一個人來疼愛甚至報復,總覺得不是滋味。
莫其啞著嗓子,吐出了一口粗氣,“沒,只是覺得她不堪,她跟了一個比她大30歲的老男人。”
秀秀笑了,“這有什么?七八十歲的老頭我都伺候過,哎呀……”
莫其懲罰性地狠狠一擊,堵住了秀秀的嘴。
“那個男人是我所謂的父親。”他惡狠狠地說,聲音里帶了無盡的厭惡。
真相有時和剝洋蔥一樣,剝到里面,辣出了眼淚。
應該說是繼父,莫其開始記事時候隨母親改嫁了過去,認了一個陌生男人做父親。
看著衣冠楚楚,私底下是酒鬼加賭徒,莫其的生活可想而知。他總是輕描淡寫地不提及,身上觸目驚心的家暴傷痕卻叫人心寒。
所以每次那個少女用柔軟的小手給他上藥的時候,所幸背對著她,看不見他的眼中有淚花滑過。
母親地位卑微且要服侍剛出生的弟弟,無暇管他。他不止一次地想逃離,而又不止一次地被抓回來,然后被打得更慘。
最后連母親也加入了指責,責怪他的調皮不懂事。
卑微的她沒有話語權,選擇了沉默。在繼父帶其他女人回家過夜的時候也是一樣,咬著枕頭流淚,還叫他不要聲張。
他從那時開始厭惡自己的母親,保護不了他,也保護不了自己。
也只有在那個掛滿白色床單的天臺上,莫其是真正放松的,不再躲藏不再害怕,還有少女如花般的笑靨,莫名溫暖,傷口也似乎沒那么疼了。
特別是那少女憂愁而真切地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她說:“莫其,你太苦了,我心疼你。”
所有堅強筑起來的堡壘瞬間崩塌,莫其第一次覺得,他想流淚了。
自那以后,有些東西發生了莫名的變化,連自己也不得而知。
他覺得自己原本灰暗的世界被注入了一束光,開始溫暖了起來,他本來極度想逃離這個小鎮,后來這個念頭再也沒有被想起過。
直到那一天,他遇見了比家暴更慘烈的事情,直至天翻地覆。
如往常一樣逃課,深夜回家,路過繼父的房間有細微的聲響,早已習以為常,然而莫其還是好奇地往虛掩的門里看了一眼。
因為這一次的動靜似乎比往日都小了些,只有繼父的聲音,沒有女子的呻吟。
而也正是這一眼,讓莫其好不容易搭建起來的世界,徹底崩塌毀滅,灰飛煙滅。
潔白的裙子,孱弱的雙腿,在如禽獸般龐大的身軀下顫抖,莫其咆哮著大喊一聲,抄起一旁的凳子就跑了過去,用生平最大的力氣往男人的頭狠狠砸去。
男人吃痛滾到了一邊,然后他看見了那張熟悉的臉,在凌亂的短發里顯得迷茫無助,卻又深刻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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