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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臨行前曾有著各種想象,但當真正踏足孟買的那一刻,我才體會到這個欲望叢林所帶來的極致感官轟炸。而像我這樣短暫停留的旅人,也許沒有能力可以足夠誠實地描述它。印度教中,這個世界只不過是梵天的一場夢,夢醒時分,世界便毀滅了,直到梵天再次入夢時重生。我在孟買的短短兩個月工作早已結束,但此刻,它又驀然出現在了我的回憶之中。
海明威眼里的巴黎是一場流動的盛宴,但對我而言,流動的盛宴在孟買。確切地說,它像一個龐大的賭場,面對無數的勇敢者開放,于是你能看見被各種欲望所驅使的舞步。不論膚色,信仰,和地位,人們遵循自己的節奏在每一個不規則的街角擦身而過,包容著也無視著彼此迥然不同的存在。疲憊的人,回到貧民窟社區,那里仍有他們需要的一切。輸了的人,躺在街上,等待著下一次夜晚或天亮的機會。
這大概是實用至上所帶來的紛繁怪亂,讓我以往熟悉的生活被硬生生劃開一個口子,風不停地往里漏,聲音大到讓人可以感到呼吸的自由。在一個旅行高中工作的我時常享受著這自由的幻覺:脫離了自身社會的枷鎖,用異鄉人的身份大膽地審視他者。不過,當優越與不安在短暫的文化真空里開始微妙交織時,我也不禁懷疑,我們所習慣的現代文明是否存在太多傲慢的假象。
100多年前,英國作家羅伯特.史蒂文森曾這樣總結他的旅行探險:“更近一些地感受我們人生的需求和障礙。從文明的溫床上下來,發現腳下是堅硬的大地,上面布滿鋒利的燧石。“ 我想,如果文明只是一個被哲學家和歷史學家發明出來的近代概念以理解人類的處境,那么其實早在文明的樣態產生之前,人類就存在了,日后當文明的痕跡逝去,人類抑或還將繼續存在。也許,任何人都應該脫離文明的刻板印象,擁有他們自己認識,描述,和想象這個世界的方式。
旅行就是這樣一種具體的方式。我從沒想過孟買會有如此多高聳的植被。榕樹,菩提樹,香蕉樹,它們以超現實般的幾何曲線與破舊衰老的建筑錯落攀附,互為映襯,隨著不規則的大路小路高低起伏地延伸。因此,這里的天堂往往以地獄的假象出現, 而地獄則是赤裸裸的地獄,一并在這11月仍然悶熱潮濕的糟糕天氣中發酵著。突突車永遠響著喇叭,靈活地穿行在轎車,牛車,和自行車之間。紛紛揚起的灰塵并不會打擾到馬路兩旁的小販:他們一個緊挨著另一個,專注地洗衣服,賣水果,砸鐵器,撿垃圾,擺鮮花,又抑或只是凝望著遠方,那眼神讓人分不清是在乞討或者祈禱。走在這樣的馬路上,我的感官永遠在被不受控制地刺激著,大腦的運行卻極為緩慢。當抽象思考變得困難,人們以放大的身體感知具體又渺小地存在著。
于是,我每天最幸福的時刻便是回到自己在Bandra West一應俱全的小型公寓,讓絕對安靜有序的物理空間帶我回到規則熟悉的頭腦世界。第一天搬進來的時候,出租車在谷歌地址顯示的停靠點繞了足足三圈,司機最終示意我下車一探究竟。凌晨2點半,昏黃安靜的街燈下,沒睡覺的流浪貓看著我小心翼翼走進異國的迷宮。一個門牌號背后原來藏著一整個世界,穿過層層疊疊的花草植被與高高矮矮的老房屋,我終于找到了睡在公寓一樓走道地鋪的保安。
只有17年歷史的谷歌地圖,面對孟買從7個小群島發展成超級大都市的200多年近代史,需要告別文明的傲慢。而我,也很快學會了放棄對自己雙眼完全信任的判斷。
為了迎接我抵達孟買,馬來西亞籍印度裔女同事S于周末約我去一家有名的酒吧小聚。Bandra West向南,橫跨阿拉伯海的大橋另一端,是如今繁華的Worli商業區,但眼下堆滿垃圾的海港猶如歷史的刺青般提醒著人們它一度是小漁村的事實。我和S站在一個不顯眼的灰色平房前,反復確認著谷歌地圖,然后深呼一口氣,走了進去。頓時,吵鬧的音樂在金閃閃的吧臺上炸開,幽暗的紅色燈光攀附在精美復古的墻畫上,畫中的熱帶植物正盡情舒展著每一片枝葉,如同眼前衣著前衛時尚輕松扭著舞步的印度帥哥美女。其中一個身穿黃色印花襯衫的高個子男生格外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側面的眉眼深邃有力地聚集著,突然間目光落向我,從擁擠的人群中走了過來。
“歡迎來到Bombay。”他露出一副標準的紳士笑容,對我和S張開了雙臂。
Andrew是S在澳洲留學時的本科同學,曾有過幾面之緣,但畢業后的十幾年里再沒聯系,直到前幾天在孟買的健身房偶然相遇,并且在遲疑中終于認出了對方。
”所以,你們都叫孟買Bombay而不是Mumbai?” S攤開雙手好奇地問道。
“90年代那會兒,你也許聽說過,孟買曾經有過恐怖襲擊事件,Bombay的發音多像爆炸呀,人們覺得不吉利,就改名了。” Andrew的朋友Varun大聲地解釋道,并用十分夸張的表情朝我眨了眨眼睛。
“別聽他的,“ Andrew笑著看向S,”Bombay是英國殖民時期的名字,后來右翼政黨上臺才改為Mumbai,取意于印度教女神Mumbadevi. 不過我的話,可能因為是帕西人(Parsi),所以才習慣叫孟買Bombay吧。”
那晚后第二天早上,Varun就發消息約我出來,說要帶我了解真正的孟買。即使我各種禮貌回絕,他仍然興致不減,短信照常不誤。
作為旅行高中的TGS沒有校園,整個城市都可以是我們的教室。繁忙學期的日子如同23盧比起跳的突突車川流不息著。有一天我突然想起Andrew,以及他是帕西人的事實,于是用手機搜索起相關的歷史。公元7世紀,薩珊王朝因阿拉伯人的入侵覆滅,大量波斯人流亡到印度西部,成為帕西人。他們在伊斯蘭教和印度教的歷史交互中保持相對獨立,直到18世紀英國殖民者開始在孟買修建海港,帕西人獲得了作為中間人的信賴,促進著貿易往來,才一度人口和地位不斷上升。雖然如今帕西人數量大不如從前,孟買仍然占有著全世界70%的帕西人口。
又有一天,Varun突然發來短信:“我還以為我們是朋友呢。朋友一點時間都不給嗎,當老師的能比我這個做生意的還忙?”
這下我可被都逗樂了,見面就見面。
不出所料,Varun將轎車停在了一個看似不起眼的路邊。
”說吧,‘秘密通道’在哪兒。” 我無奈地打量起這夜晚四下的荒蕪,地上黑壓壓的污水正僵硬地流動著。
Varun笑著指向我身后遠處閃著輝瑞制藥(Pfizer)字樣的大樓,“這邊是大型外企的地盤,Bandra Kurla。”
朝著相反方向,我們先是步行穿過了一片昏黃燈光下的空地,接著路過了嚴防把守的保安,一棟金色大樓才在靜謐的花壇和噴泉中莊嚴地出現。
“Sophie你喝酒嗎?”
“我要一杯威士忌酸。“
”我其實不喝酒的,那我就要橙汁。“
我難以置信地望向Varun,我們可是在酒吧認識的。
”你是從來都不喝酒嗎?拜托,我不信,這背后肯定有什么故事。”
Varun盯著我無奈地笑了,他說自己才去英國上大學那會兒最離不開酒,但之后回印度反而戒酒了,因為想要清醒的人生。他不滿足維持家族的生意,夢想日后創業做出真正改變世界的產品。
聽Varun說話的時候,我的眼睛總是忍不住看向餐廳純白色的天花板。無數個亮晶晶的鉆石綴燈讓衣著華麗的食客如同置身于星空下的一場夢,夢里仿佛任何的愿望都可以成真。而夢外8公里以南,就是孟買有名的達拉維貧民窟,超過100多萬居民在方圓2公里的土地上也許正仰望著真正的星空。星空下,塑料回收廠,首飾加工廠,皮革工廠,正日夜不朽地改變著世界,以及西方世界對貧窮的偏見。如果說從小漁村到大都市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填海造路現代化工業手術,達拉維就如同一個久久不能愈合的傷疤,宣誓著孟買這位病人的特殊體質,永遠吸引著下一位聲稱深諳文明標準又技術高超的整容醫生。
當后來我再次回憶起這個夜晚,也如同回憶一場真正發生過但并無關緊要的夢。只記得Varun繼續描述著他眼中的印度,并推薦我學期結束后去北部的臺拉登(Dehradun)旅行,他說那里有非常多好的餐廳和咖啡廳,還有依山傍水的度假莊園,不像只有污染和游客的恒河。
“好了,我一直在自說自話,可我也想了解你,告訴我你的故事。”
“我?“ 我回過神來,“我沒有什么故事。我很簡單,是一個高中老師。”
只是這個高中并不簡單,很快,我不得不如同往常一樣,開始解釋起旅行高中和項目制學習的概念。商業創新選修課里,TGS的學生剛剛結束對貧民窟興旺旅游業的實地研究。印度漫長多元的殖民歷史和移民文化已經深深潛入孟買的基因,而超過一半孟買人口居住著的貧民窟正彰顯著印度經濟奇跡背后的暗線脈絡。不過我想,TGS的學生們也許會將很快意識到,改變世界的前提是先認識世界,而真實的世界猶如盲人摸象。政府,NGO,建筑師,和開發商,一百個人眼中有著一百個不同的達拉維。
“你知道喬布斯是我的偶像,清醒著改變了世界。你呢,你的英雄是誰?” Varun追問道。
“我沒什么特別崇拜的對象,只有一些喜歡的藝術家,因為他們創造和展現出了獨特的人生視角。畢竟清醒的人生有時候仍然像是一場夢不是嗎。再說,喬布斯也說了,stay hungry,stay foolish。”
TGS的30名學生和11名老師來自20個不同的國家。這樣的多元遇上印度時,紛紛展現出了不同文明的適應性特質。一向喜歡冥想瑜伽的美國女老師十分厭惡紛繁嘈雜的交通,卻又覺得熱情靈活的突突車司機給她帶來了全新的關于人與人的體驗,不需要地圖不必會英文只要上車就一定能抵達你想要的終點。來自西班牙的女老師認為自己上輩子一定是印度人,她喜歡吃素,熱愛大自然和小動物,每逢周末就要去逛孟買的鮮花市場。同為三個英國人,年輕的白人男同事探索世界的樂觀勇敢第一次在孟買受挫,一有時間就選擇在家休息,以躲避空氣污染,交通噪音,和街上執著討錢的小孩;年長老派的白人男同事則很喜歡孟買,不過他每個學期做的事情都一樣,那就是去酒吧看球賽,尤其世界杯了;還有中年的黑人男老師,他昨天在聚餐時正講起自己在印度門廣場遇見印度籍黑人女性遭遇歧視的故事。
而對于我,孟買的生活總讓我想起湖北的童年,并提醒著我那些日子已過去很遠。如今滴滴出行代替了人力車夫,標準化的星巴克代替了校門口的珍珠奶茶店,昂貴冰冷的凱撒沙拉代替了熱乎乎的家常炒飯。如果你問我對紐約的感受,作為一個成年后曾生活學習和夢想打拼過的城市,我會說我對它又愛又恨,但對于孟買,我只能說它有些我喜歡的地方,和一些不喜歡的地方,因為談不上愛便也就沒有恨,一如回憶里我沒有選擇的童年。在孟買隨處可見的路邊炒面,往往就擺攤在昂貴的星巴克旁邊,而精致的沙拉店門口,你也總能花50盧比就買到一杯散著瑪薩拉香料味道的柴茶。孟買,是一個人童年和成年并存的地方。
對此,TGS的高中生也許并沒有太多體會,他們正忙著探究整個印度社會童年和成年之間的關系。這樣的關系對于紗麗設計項目選修課學生來說是錯綜復雜的。紗麗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5000多年前的印度河谷文明,此后印度教,耆那教,穆斯林統治以及英國殖民都曾對紗麗的風格有所影響塑造。如今紗麗仍然是印度女性日常穿著的服飾,掛式多達80種,不同的地區亦有不同特色。為了更好地設計自己心中的紗麗,學生們來到了孟買以北印度西部古吉拉特邦(Gujarat)最大的城市阿麥達巴(Ahmedabad),探訪比對著不同宗教建筑風格中的藝術元素。美術老師和學生們一起現場素描臨摹賈米清真寺的外觀結構,數學老師帶領學生分析曼陀羅花中的基本幾何細節,當地的匠人師傅則指導著學生學習手工蓋印(blockprinting)技法。而這學期只教授學術寫作課的我,作為額外隨行的老師,負責記錄此次出行的收支開銷,并隨身攜帶急救包。
阿麥達巴比孟買的天氣還要熱,交通還要復雜混亂。我原以為這樣的混亂是因為我身處異國的陌生眼光,本地人自然深諳混亂中的規則,但事實卻并非這么簡單。下了火車站,跟著來自孟買的帶隊導游Katten,我們先是走錯了出口,接著聯系不上司機,這讓人不得不感慨,有時候追趕下來的時間只不過為了更漫長的等待。
司機Ali最終現身了。他身型瘦小,皮膚格外黝黑,用流利的美式英文和爽朗的笑容向我們打招呼。沒過多久,我們似乎就知道了他一生的故事:Ali從來沒上過學,英文流利是因為自小和外國游客打交道,前不久他才和異地兩年的意大利女友分手,雖然很傷心,但還是很樂觀。他擁有一輛突突車,最近又在tripadvisor上創立了自己的旅行團,目前全是五星好評。
“我雖然來自穆斯林家庭,但我信仰快樂。” 他超我們眨眨眼,然后開懷大笑起來,這種感染力讓我們不得不原諒了他的遲到。相比之下,同樣只是20歲出頭的Katten顯得更加穩重,但他的穩重中又帶著一種不常見的松弛感。行程的第四天,學生們開始在當地藝術家的工作室設計紗麗圖案初稿,Katten和我站在窗外商量著定午飯的事情,很快聊開了起來。
“孟買美國人學校,孟買德國人學校,等等很多國際學校我們機構都合作過,為他們設計與課程相關的游學。說實話,那些孩子的確很聰明,六年級的學生聊起孟加拉虎比我這個野生動物愛好者都還要深入詳細。不過相比TGS的學生,出門在外他們的確更容易累。我很少見到像TGS這樣似乎永遠精力充沛保持自我和好奇的學生。”
“但說實話,我倒是很佩服你。我見過不少精力旺盛的外向導游,但你是最不急躁的。即使面對各種突發的人事物狀況。”
Katten說他其實以前也是一個很急躁的人。我好奇究竟是什么改變了他,于是他向我講起印度神話。印度教中有三大主神,創造世界的梵天,維持平衡的毗濕奴,以及負責毀滅的濕婆。但對于崇拜濕婆的人們來說,濕婆即是創造者,平衡者,又是毀滅者。
“對我來說,濕婆強大的力量就是一種靈感,提醒我要了解和控制自己的情緒。”
我想起在孟買看到過的濕婆雕像大多呈閉眼冥想狀。對于濕婆信奉者來說,世界誕生于濕婆的睜眼注視中,而當他開始閉眼冥想時,被觀察的世界客體便坍縮毀滅,與濕婆的自我主體合二為一,不復存在。這似乎與我自疫情以來接觸冥想之后的感悟不謀而合:冥想并不是我們從內觀察外部世界有所作為,而是觀察我們內在對外在世界的反應,有所不為。
Katten搖晃著腦袋對我的分享表示贊同。“Sophie,你知道很多人都以為印度教是一種宗教,但很多人是不信上帝的。印度其實沒有信仰者(believers),只有探尋者(seekers)。“
”沒有信仰者,只有探尋者?“
”印度教最初并不是宗教,而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哲學,每個人的理解也不一樣。精神的屬于生活方式,是流動的,而一旦將其教條化,就變成了宗教。從某種意義上,瑜伽也是一種宗教化了的精神追求,尤其在當今的商業社會,被打包成一個個秘方,傳遍全天下。”
從阿麥達巴回孟買的火車上,一等車廂的冷氣十足。我喝著列車員不停熱情送來的柴茶,回憶著和Katten的對話,并盤算著等學期結束后可以去哪里。受到Ali的強烈推薦,美術老師準備北上拉賈斯坦邦(Rajasthan)繼續他一個人的建筑深入之旅,數學老師則計劃南下到果阿(Goa)享受對她來說更加輕松的陽光海灘。第一天在參觀胡志新耆那寺廟的時候,Katten曾告訴我們,為了避免對任何人事物有所留戀,耆那教的僧人永遠不會待在同一個地方超過四個月。而在TGS,為了看世界,每兩到三個月我們就換一個國家。對于學生,上學是旅行,假期是回家。而對于大部分老師,工作是旅行,假期卻往往依舊是的旅行。我想,這也許就是成年的好處或者代價吧,我們的身體和頭腦成為了唯一不變的家。這時,坐在我旁邊的Katten碰了碰我,遞來他的手機:尼泊爾發生了6級地震,波及到印度北部和東北部地區。
”一生的時間太短了。就像Ali說的,快樂才最重要。” 坐在另一邊的美術老師開始難過地嘆氣。
“但人也不可能時時刻刻快樂。” 數學老師皺起眉頭補充著。
夢醒時分,人生也許不過就像一場地震,我在心里默默念道。
TGS在印度學期開設的第三門選修課是可持續發展。如今,印度將很快超過中國成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不僅如此,相較于美國和中國的38歲平均人口年齡,對于印度這個數字只有29歲。
正如現在Yashi和我并排坐在孟買最南端的海濱大道石欄上,一眼望去周圍全是來看日落的年輕人,好似沒有盡頭。
“別忘了我可是個演員,演技一流,房東立馬就愛上我了。” 在傳統家庭觀念影響至今的印度社會,大部分單身男性并不容易租到自己的公寓。因此,為了追尋寶萊塢夢,從德里搬來孟買的Yashi不得不費盡心思弄來了一大堆假文件。
“不愧是你,男女通吃,老少皆宜。”
“說說你吧藝術家Sophie。看你社交媒體上的照片,感覺你現在比我更像是半個孟買人了。”
“拜托,你才是藝術家。我,只是一個老師。“
”不,你不明白,你就是藝術家。這一切關乎的只在于你觀察世界的角度。”
Yashi的表情突然因為認真而變得嚴肅起來,這讓我也有些悵然地開始思索。我喜歡拍照,是想要捕捉一些生活中的隨即真相。而作為一個容易想太多的人,我偶爾會寫點東西,也只不過是為了能讓自己好受些。
“我能懂,雖然我出生于印度教家庭,但它對我的真正精神世界影響并不大。我還是喜歡通過演戲體驗人生。真理藏在這些人的故事里,而不是那些宗教里。”
今年暑假才認識Yashi的時候,他還是一個顯得十分陽光稚嫩的大男孩。彼時他第一次出國去柏林參加青年演員培訓,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包括我這個來自中國的女孩。
“你知道為什么當初在柏林的時候,我主動向你打招呼嗎?”
我扭過頭看向Yashi,他細卷的黑發中夾雜著些許銀灰色的頭發,如同他望向海面略顯疲憊的神情,仿佛暗示著生命中某些部分的質變。
“我祖父曾經參加過60年代的中印戰爭。我聽他講過一些故事,自己也去過克什米爾,那其實是非常美的地方。”
面對Yashi對于我成長在中國的好奇,我并不知道怎樣去回應。我要分享自己的童年嗎?那些之所以讓我對印度感到親切的原因。我該聊聊自己在美國的留學嗎?我對中國的感受和觀察從此發生了不斷的更新變化。還是說,我應該講講新冠疫情前后中國的不同?我想,還是從新冠說起吧,那改變了所有人的一切。
“是的,疫情也改變了我的一切。” 不顧家人反對,Yashi畢業后不久就辭掉了在新加坡的IT工作,疫情隔離期間在家進行自由音樂創作。Yashi喜歡跳舞,大學時期曾是街舞社社長,并且也參演過校園舞臺劇,但真正的演員之路并沒有因此一帆風順。Yashi不久前殺青了人生中第一部電影,導演執意要他飾演一個富有挑戰的中年父親角色。小成本制作,拍戲格外辛苦,但初出茅廬的Yashi想要證明自己于是更加倍投入,直到有一次在拍攝現場昏倒然后被送進醫院。
“后來父母也漸漸理解了我,雖然他們能支持到我的并不多。現在來到孟買就意味著一切從零開始打拼了。”
落日此刻已經深深沉入猩紅的海底,人們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開始了新的涌動。Yashi騎著摩托車帶我一路北上,沿海大道旁浪漫復古的哥特式建筑逐漸被市區的老式喬爾(chawl)群樓所替代,擁擠的交通在周末的夜晚顯得異常兇猛。這些自英國殖民時期的紡織廠工業住宅,曾是20世紀初多達80%孟買人的住所,當時正是為了聯合喬爾樓里不同種姓階層的印度教徒,國大黨的反殖民領袖巴爾.提拉克創立了公共慶典象神節。如今時過境遷,老喬爾原不如當下經濟活絡自給自足的貧民窟具有吸引力,反而成了孟買城市發展挑戰的集中象征:排水、供電、垃圾......這些問題如同晾在公共走道的衣服,一件堆著一件,顏色艷麗略顯寂寞。這和樓下熱鬧的路邊攤小販形成鮮明對比,他們上一秒才給巡警交完保護費,下一秒就遞給我們撒著綠色和紅色混合辣椒粉的帕夫巴吉(Pav Bhaji)。外酥里嫩的面包夾著混合咖喱蔬菜,再配上新鮮劈開的椰子水,讓前往Bandra West南端長達兩小時的高峰交通不再那么難以忍受,一切仿佛只過去了兩分鐘。
在孟買沒什么是格格不入的,時間也大搖大擺地經過。
最終,Yashi把摩托車停在了一個小型公園的雕像旁,臨海馬路對面零零散散的人們正排著隊在一個緊鎖的鐵大門前拍照,門后不遠處有一棟純白色疊層別墅,玻璃窗內透出些澄明的燈光來。
”你也許會覺得這里很普通,但我想帶你來是因為這個地方對我很有意義。”
原來這是寶萊塢巨星沙魯克·汗的家。每年生日,沙魯克都會站在豪宅大門旁的露臺,為前來向他慶祝的粉絲揮手致謝。而粉絲的長隊,足以霸占好幾個街區,陣勢猶如見證總統大選。
“沙魯克也是來自德里,同樣半路出家來孟買來追尋一個寶萊塢夢。“ Yashi反復用手觸摸著鐵大門旁刻著mannat鉆石般字樣的黑色鑲框,“而且,你知道mannat是什么意思嗎?美夢成真。“
Mannat,多么美好的一個詞。我看著Yashi說話時愈發天真的神情,仿佛回到在柏林初見他時的場景。曾經對萍水相逢不以為然的我,沒想到會和Yashi再次相見,但人生到底有多少事情在我們的完全掌控之中?沒有人曾預料到疫情的到來,更沒有人預料到疫情三年以來所發生的一切。可無數個像我和Yashi一樣的個體生命恰恰被這每時每刻中都蘊含著的無數可能性改變了。
“祝你美夢成真,Yashi。”
那天晚上是人生中的那一種晚上,當它開始的時候,你就知道它不會輕易結束,你知道它注定會昭示一些關于你自己的秘密,秘密又總會讓人睡不著覺的。沒有睡眠的夜晚,仍然可以像一場夢,因為清晨永遠會將我們喚醒于另一種現實。我在回憶里數著停留孟買的日子就快要結束了,想象著要去探索印度的其他城市,頓時有一種疲憊的興奮感。
學期末的成果展如期而至,學生向曾參與支持過TGS項目的當地嘉賓們分享著自己體會心得:從評估在老喬爾實施廢物轉換和沼氣利用的循環經濟模式演講,到對改進凈化污染的便攜式水杯發明的呈現;從為貧民窟超過2萬個小型工廠互助而設計的引資信息網站,再到展示著對不同宗教美學象征元素進行個人身份認同解讀的手工紗麗。當今,也許任何一種教育系統都希望能培養出可以敢于夢想以及改變世界的人,在TGS,這樣的夢想正在跨文化的現實世界的中被辯證地思考和大膽地質疑著。
離開孟買前,Yashi鼓勵我繼續拍照和寫作,并告訴我一定要去一趟瓦拉納西。那里有24小時不間斷的露天焚尸場,和每晚萬人聚集的普迦夜祭,即使不是印度教信徒,他相信我一定ye會和他一樣獲得一種精神的感召。
而此刻的我就站在恒河邊上,眼前是裸身沐浴的男人,望著遠方的女人,靜坐冥想的苦行教士,以及追向風箏的小孩們。過去兩個月對孟買的具體城市印象,猶如遠處焚尸場不斷生起的灰煙,正在消散。而對印度的整體抽象印象,猶如恒河母親初次孕育生命時的腹部,正緩緩隆起。印度何嘗不像是這個世界的肚臍,表達著人類回歸原始的欲望,承載著即使文明的成年崩塌之后,再次被創造的無數種可能,如同濕婆無數次轉世輪回的化身,盡頭的童年一切還尚未被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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