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能跨越時間、超越生死,但雕塑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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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榮一時的開元盛世已歷經朝代輪轉,開元元年(713年)開鑿的樂山大佛卻留存至今、游客絡繹;先哲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業已入土,古希臘、古羅馬的肖像雕塑還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館歷久彌新。有什么能比雕塑更永恒?

在雕塑家安東尼·葛姆雷看來,雕塑正是一種讓時間停止的嘗試,人們希望借雕塑跨越時間,已達永恒,而雕塑又借時間獲得內涵、趨于完美,“我們沉浸在空間里,也沉浸在時間中。而時間本身就能使一件雕塑成形”。

正是因為雕塑的這種特殊內涵,它往往與死亡結合在一起,人們用自己的雕像撫慰生命的短暫,用親人的雕像告慰死亡的痛苦,又或用千軍萬馬的雕塑,沖散對死亡的恐懼。

《雕塑的故事》一書輯錄了雕塑家安東尼·葛姆雷與藝術史學者馬丁·蓋福德關于雕塑多個面向、多個維度的對談。下文經出版社授權,摘自其中《時間與死亡》一章,圖片為原書所有。

原作者丨[英]安東尼·葛姆雷 / [英]馬丁·蓋福德

摘編丨肖舒妍

《雕塑的故事》,作者:[英]安東尼·葛姆雷 / [英]馬丁·蓋福德,譯者:王珂,版本:理想國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21年5月

葛姆雷:雕刻意味著在石頭之上傾注大量的時間。想想現藏大英博物館的拉美西斯二世像那巨大的頭顱和身軀(雪萊的《奧西曼提斯》所寫的就是這件作品),要用銅制工具和砂石打磨出如此完美無缺、嚴絲合縫的表面,所花費的時日想必是驚人的。你站在他面前,完全能看得出來背后投入的巨大精力。我們今天有各種先進的鍍鈦工具,卻遠遠無法表現出雕塑表面那種清晰可見的張力。

對我而言,雕塑是一種讓時間停止的嘗試。我們沉浸在空間里,也沉浸在時間中。而時間本身就能使一件雕塑成形。雕塑雖然是靜態的,卻能以某種方式連接時間與空間。我的作品《別處》(Another Place ),部分放置在英格蘭默西賽德郡(Merseyside)的克羅斯比海灘(Crosby Beach)上。這些鐵制的人形正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發生變化,表面被藤壺緩緩占據,有些已經完全布滿藤壺。整件作品安放在一片長約3.2千米、寬約0.8千米的區域內,有些人像之間還有流沙。我們在安裝作品時,有好幾次差點連安裝設備都丟失了。

漲潮時,作品就會消失。它正漸漸地與自然融為一體,存在于時間與季節的更替之中。我覺得觀者并不需要知道這是一件藝術品。其實那些藤壺至關重要—— 雕塑遇到的偶然情況都很重要,它們是作品與時間相互作用的結果。

安東尼·葛姆雷,《別處》,1997年。

蓋福德 無論藝術家本人是否愿意,時間都會對我們看到的藝術品產生了強烈的影響。你甚至可以將時間看作不請自來的合作者,幾乎總要摻和進來。最初,人類將一塊巖石或金屬塑造成形,隨后,成百上千年的時光將其再度改變,風、霜、地震乃至種種意外都發揮著作用。不同于門農巨像,拉美西斯二世像的皮膚依然堅硬光滑,但是他早已破裂傾倒。

雅典帕特農神廟西側的山墻上,曾經斜倚著一尊大理石雕刻的河神像,很可能是伊利索斯河(Ilissos)的河神。盡管他的頭顱、左手、右臂和雙腳都已不存,身體姿態與肌肉線條卻還保存完好。他的皮膚有些地方已經深受侵蝕,看起來不像大理石,倒有點蕾絲織物的質感。這件雕像仿佛正在緩緩溶解,就像分崩離析的崖壁,所以你能輕易透過表面看到內在的質地。這就意味著,我們今天所看到的這座雕像與古代雅典人所見的樣子迥然不同。誰知道呢,說不定這件藝術品比以前還復雜、還迷人呢。

葛姆雷 這件作品,讓我們透過表面看到內部的物質實體,由此感受到我們自身的弱小與身處的險境。就我個人而言,我倒更希望巖石的質地能夠顯露出來,而不是像古希臘和古羅馬的雕像那樣表面加工得極其精巧完善,比如普拉克西特列斯(Praxiteles)的《赫爾墨斯》(Hermes)——存留至今的古代雕塑中,唯一一件可以斷定其作者的大師之作。時間總是或多或少地提供新的解讀方式,而且往往與原本的宏大設計背道而馳。

大自然能夠持續加工一件雕塑,而且有益無害—我很喜歡這種看法。羅丹生前收藏的這件《撐立的赫拉克勒斯》(Hercules Resting)就是一個絕妙的例子。雕像的外表受到了侵蝕,反而突顯了人物的姿態。作為一件石制的物體,在時間的作用下,它重新與自然合而為一。為了參與自然的無序化進程,這件作品具象寫實的一面被犧牲掉了。這正是日本思想中所謂“侘寂”的概念,即假人類之手造出的東西可以與自然和時間的造物相互交融—少一分執著,多一分融通。

羅丹生前的工作室兼住宅坐落在巴黎城外的小城默東(Meudon),你如果到此參觀,就會發現他曾以許多古代雕塑殘件為伴。他顯然認為這些殘缺的作品能夠傳達重要的信息,既能教給他雕塑藝術的追求,也能讓他明白雕塑終究難逃腐朽的處境。

蓋福德 當然了,后世的藝術家見到的古希臘和古羅馬的雕塑絕不是簇新的,而是經歷了數千年風霜保存下來的殘件。漫長的歲月使雕塑改頭換面,卻往往能夠給藝術家帶來靈感。一個著名的例子是米開朗琪羅,他曾見到一件被稱為《望樓的軀干像》(Belvedere Torso,也稱《貝維德雷軀干像》)的作品,原本是某個英雄人物的雕像,已經殘損得只留下一個軀干。這件作品讓米開朗琪羅印象深刻。

盡管這件雕像肢體殘缺不全,甚至刻畫的是哪個古代英雄或神明都無人知曉,但對米開朗琪羅而言,其魅力有增無減,意味無窮。據說米開朗琪羅曾勸說教宗不要將其修復,他本人也拒絕承擔修復工作。得益于米開朗琪羅的大力頌揚,《望樓的軀干像》在16世紀聲名鵲起。我們對這一點確定無疑,因為在他生前有一位年輕的作者出了一本書,書中提到了這件事,而這位作者很可能與他過從甚密。大師從這件作品中學到了很多—原來肌肉發達的人體(比如緊繃的胸大肌)能夠如此生動地表現活力與掙扎。但是就算沒有這個記載,我們也能理解這一點,只消抬頭看看西斯廷禮拜堂(Sistine Chapel)的穹頂。

葛姆雷 《望樓的軀干像》確實教會了米開朗琪羅如何在雕塑中運用肌肉,不是嗎?我們能夠清晰地辨認出殘軀使用的石材,這凸顯了它作為一件物體的物質性。與此同時,它又是用石頭刻出來的人像,需要你的參與才能擴展完善。這讓我想起了據信是米開朗琪羅所說的一句話:要檢驗一件雕塑的優劣,只需將其從山頂扔下去,如果一路滾至山腳下仍然還像一件雕塑,說明是件好作品。這件殘軀看起來就像曾經參與過類似的嚴酷考驗,而剩下的則是它不可磨滅的精髓。

蓋福德 雇人為自己塑半身像也是一種追求不朽的手段。你終有一死,但是你的形象會留存下來—只要別讓什么東西給毀了就行。然而經歷千百年保存下來的也許只是轉瞬即逝的一剎那,這未免有些矛盾。貝尼尼為希皮奧內·博爾蓋塞主教(Cardinal Scipione Borghese)所作的兩件半身像,看起來仿佛是電影的定格畫面—以無比精湛的技巧在大理石上雕刻出來的定格畫面(之所以有兩件,是因為第一件所用的石料剛好在面部有一道瑕疵,所以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重新雕刻了一件)。

葛姆雷 就像多納泰羅的那件《先知哈巴谷》一樣,張開的嘴巴能夠讓一件肖像富有生氣,同時也有點詭異。這位主教雖然是用石頭刻成的,但仿佛要開口說話一般。也許他剛剛看到了什么東西,想要評論一番。事實上,他看起來好像已經口若懸河地說了半天,以至嘴角都泛起了涎沫。

看看貝尼尼的《希皮奧內·博爾蓋塞主教》吧,從這件高度寫實的石雕上,你很容易感覺到當時天主教廷豪奢與貪婪的本性。

蓋福德 這個嘛,我倒覺得貝尼尼不大可能真有批判的意思,畢竟博爾蓋塞主教是他最重要的贊助人,而他終身都為教廷服務。主教本人很喜愛這兩件半身像,但是我們今天看來,他確實沒有一點虔誠基督徒的樣子。把時間凝固在石頭中,有時會有意想不到的結果。

有一次貝尼尼故意做出一副瘋狂的表情,張大了嘴巴尖叫連連,以此來模擬地獄中受苦的靈魂。這可能是一種精神的練習—圣依納爵·羅耀拉(St Ignatius Loyola)建議他只需運用想象的眼睛來幻想地獄中的苦難—也可能是雕塑家的玩笑,藝術家將自己在鏡子中做的鬼臉永久地保留了下來。

與他相比,弗朗茨·澤維爾·梅塞施密特所作的一系列《怪人頭像》(Character Heads),雖然也是根據自己在鏡子中的鬼臉創作的,卻是一個真正飽受折磨的靈魂的自畫像。梅塞施密特早年是一位頗為成功的晚期巴洛克風格雕塑家,雖然有點呆板,但心智想必是正常的。他曾為維也納的許多要人造像—當時正是瑪麗婭·特蕾莎女王(Maria Theresa)在位,權貴都戴著假發—藝術水平相當高。后來他出了點問題。有人造謠說他精神狀態不穩定,以致他沒能成為維也納美術學院的雕塑教授。此后他退居外省,并創作了這一系列的雕像—原本共有170件,現存69件。在這些雕像中,他把自己的五官扭曲成生理條件所允許的最瘋狂、最極端的表情。

弗朗茨·澤維爾·梅塞施密特,《怪人頭像·之六》,1777-1781年。

梅塞施密特解釋說,其中一些頭像表現了“動物的超自然感覺”,有兩件是為了對付一個晚上糾纏他的惡靈而制作的。梅塞施密特生活在秩序井然的哈布斯堡王朝。而在他的作品中,被社會秩序壓抑的恐懼與狂躁情緒,仿佛在一瞬間全都釋放了出來。這組肖像不禁讓我們思忖—在這些流傳后世的作品中,藝術家究竟保存下來了些什么?就梅塞施密特而言,他留給后人的是焦慮和駭人的妄想。

葛姆雷 是啊,梅塞施密特的這組頭像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肖像夸張到什么程度才會變成諷刺呢?一件肖像之所以富有表現力,正是因為經過了提煉,去除了那些讓人分心的成分。創作肖像不僅要追求形似,還要判斷哪些元素是重要的—要對人的面貌特征加以取舍,以最大限度地表現出你眼中的這個人物的特點。

但是梅塞施密特的這組頭像可不只是精煉,不是嗎?它們是極度濃縮的。我曾到維也納美景宮博物館(Belvedere Museum)觀賞這些頭像,當天還去了瘋人塔(Narrenturm)。瘋人塔是舊時的一座精神病院,展示著種種治療肺結核與精神疾病的殘酷實驗。我對這些東西很感興趣。這些場景引出了許多有意思的問題。梅塞施密特的作品,仿佛是試圖將人內在的精神狀態進行分類—古典雕塑也講究人物動作要富有寓意,但他的探索遠遠超出傳統的范疇——似乎預示了后來法國神經病學家讓——馬丁·沙可(Jean-Martin Charcot)在癔癥(歇斯底里)方面的研究成果,以及心理療法與精神分析的開端。

梅塞施密特這一系列的作品有自我療愈的成分。這種自我治療的沖動對藝術而言至關重要。而實際上,我認為這種沖動的目的之一就是用懷疑代替確定,用焦慮代替安穩。我覺得我的創作就根植于焦慮。我從小所受的教導讓我畏懼上帝、畏懼父親、畏懼失敗。現在我的焦慮有些許轉移,但變化不大。我的創作究竟是什么呢?有時我的創作近乎一種瘋狂的DIY儀式——努力讓某個時刻變得有意義,為物質賦予情感。時光慣于湮沒無聞,而我要做的就是抵抗這種遺忘。

蓋福德 人類最根本的焦慮是對死亡的恐懼。倫敦圣保羅大教堂(St Paul’s Cathedral)內那尊為詩人、牧師鄧約翰(John Donne)所作的紀念像,大概與貝尼尼生活時代相當。這座雕像可以說是一件請人代為雕刻的自塑像,因為這個別出心裁的設計是鄧約翰本人想出來的。也許創作這座雕塑,正是他面對內心隱秘恐懼的辦法。

17世紀英國著名作家艾薩克·沃爾頓(Izaak Walton)1640年出版了《鄧約翰傳》(Life of Dr John Donne),記述了這段逸事。鄧約翰當時已經當上了圣保羅大教堂的教長。他找人做了一個木制的骨灰甕,自己身披裹尸布,站在甕上,擺好造型,讓一位“精心挑選的畫家”為他畫像。他的書房里燒著炭火取暖,故而這位大詩人雖然只裹著一層單子,倒不至于受凍。他站在那里,雙目緊閉,面朝東方—他認為最后的審判到來之時,基督會在東方現身。

鄧約翰在1624年寫下了著名的布道文《突變引起的誠念》(Devotions on Emergent Occasions):“不必派人打聽喪鐘為誰而敲,它是為你敲的。”似乎寫作此文時,他心中所想的正是自己死時的情狀。畫作完成之后,詩人將其放在自己的床邊,時常端詳沉思—就像一個人站在自己的墓前一樣。鄧約翰死后,他的遺囑執行人讓雕塑家根據這幅畫制作了一尊大理石雕像,放置在他的墳墓上,這大概是詩人自己的意思。1666年倫敦大火,圣保羅大教堂被焚毀,只有這么一件塑像保留了下來。據說,它像一顆導彈似的穿過地板掉了下去,人們隨后在教堂地下室發現它時,竟然完好無損。

葛姆雷 這真是一個意味深長的故事,他居然如此精心地為自己安排身后之事。但是他的兩只眼睛實際上都微張著,仿佛在思考著自己的死亡和即將來臨的復活。他正在從彼岸往我們這邊窺視嗎?他的神態很感人,也很俏皮,還有點入迷的意味。

他身上的布料看起來濕漉漉的,表面平整,周身輪廓十分簡潔,再加上頭頂那個用布料折成的冠冕,整體感覺十分奇異。而他那長滿髭須的臉上又掛著一抹微笑,猶如貝尼尼的那尊《圣女大德蘭的神魂超拔》,仿佛也處于一種精神入迷的狀態。但他心中苦苦思索的竟是自己的死亡。

雕塑從來都在探討生與死的界限,或者說我們對彼岸世界的想象。藝術將我們對過去的記憶和對未來的期許聯系起來。它既是對延續性的認同,也是促成生命延續的力量。對死亡真相的探討是雕塑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各種喪葬形式中,舉行喪禮的人都會對死者的遺體致以尊重與哀悼,這個備受重視的死者往往是父母或其他家庭成員。最早出現的雕塑性質的物件就與這種儀式行為息息相關,我對其中的關系很感興趣。

秘魯和智利的木乃伊可謂是用真人骨骼作框架制成的雕塑。這件新克羅(Chinchorro)木乃伊的特殊之處就在于,它將人的身體當作一件容器,嘴巴洞開,里面一片漆黑。南太平洋的托雷斯海峽島民(Torres Strait Islanders)也用死者本人的頭骨制作面具。新幾內亞的塞皮克人(Sepik)和阿斯馬特人也會用死者的頭骨來制作肖像。在這些傳統中,藝術作品與其表現的主題之間的界限瓦解了—它就是它的所指。

蓋福德 古羅馬人倒是不公開展示祖先的頭顱,但是他們有一種十分相似的做法。古羅馬的顯貴生前會用蜂蠟為自己制作面部倒模。這種用真人翻模制作的頭像,保留至今的可能只有一件。但是據說他們宅邸的門廳里擺滿了這種面具(被稱為imagines),所以每個走進門的人,都要面對成群結隊的祖先——這種陳列意在使祖先不朽,但未免有些恐怖。在送葬的隊列中,也會有一個與死者身材非常接近的人戴著這副死亡面具走在人群中。

葛姆雷 這么一來,古羅馬人就能夠參加自己的葬禮了。

蓋福德 這些真人面部倒模想必為古羅馬的石雕肖像樹立了精確度的標準,很可能也直接成為參照。而石像要比蠟像耐久得多。羅馬石像中的佼佼者之所以如此逼真動人,也就不難理解了。

葛姆雷 古羅馬的頭像,就好像盧西安·弗洛伊德肖像畫穿越到了兩千年前。這些雕像毫無浪漫主義氣息,卻將一個曾經活在世上的人的外表和性格完整固定下來,供后人瞻仰。在全世界的多家博物館中,你可以縱覽古羅馬帝國整個皇族——第一任皇帝奧古斯都(Augustus)與妻子莉維婭(Livia),第二任皇帝提比略(Tiberius),第四任皇帝克勞狄烏斯(Claudius),等等——僅從這些雕像就可以了解背后的歷史。你能認出哈德良,尤利烏斯·愷撒的禿腦瓜也很好認,還有卷頭發的馬可·奧勒留(Marcus Aurelius)。這些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蘇門答臘島的長屋頂上掛的真人頭。兩者的區別在于,這些古典肖像完全沒有宗教意味,它們的旨趣僅限于心理層面——至少我是這么看的。

古羅馬肖像雕塑的獨特之處在于,它全然接受人終有一死的宿命,試圖抵抗,但又勇于直面它。我對這些塑像情有獨鐘,因為它們只如實記錄死者的性情,無論男女,絕無任何理想化的傾向,如此恒定。在這些古羅馬人眼中,家庭和邦國高于一切。他們追求令名、美德,(男子)在戰場上英勇拼殺,嚴格約束自我,目的都是為家庭和邦國服務。我們觀賞這些肖像,就能了解他們的高貴品格。實在沒有能與之相提并論的作品。

蓋福德 在古希臘和古羅馬時代,肖像雕塑被置于死者的墳墓之上。所以人雖然死了,他們的鮮活形象卻保留了下來,有的能保存數千年之久。

葛姆雷 我很喜歡在愛琴海米科諾斯島(Mykonos)的博物館中見到的那些墓碑——死者與生者握著手,仿佛永遠都在道別。沒有裝腔作勢,沒有無病呻吟的象征符號,沒有天使也沒有挽歌,不過是生者與死者的道別,簡簡單單。

同樣是面對死亡,中世紀的喪葬雕塑則反映出了一種與上述迥然不同態度。我在約克郡艾姆培爾福斯(Ampleforth)求學期間,經常聽愛德華神父講解14 世紀的喪葬紀念雕塑,遂對中世紀晚期的法國和英國墓葬雕塑產生了興趣。這一時期,他們的墳墓上通常有兩件雕塑,上面是衣冠整齊的墓主人(男主人或女主人),下面則是正在腐爛的殘骸—同樣的一具軀體,只是后者正在被蛆蟲啃食。位于牛津郡(Oxfordshire)的尤爾姆教堂(Ewelme Church)安放著薩福克女公爵愛麗絲·德·拉·波爾(Alice de la Pole)的陵寢。上方的石像是她生前的形象,下方一道透雕格柵后面安放著第二座雕像,表現的是她死后的形象。我很喜歡第二座雕像,它刻痕很深,因而實現了一些不同尋常的形式效果,比如頭發之間的空隙,以及脖子上的裂紋。

蓋福德 喪葬紀念雕塑往往由死者的家人委托創作。所以,這些雕像是悲傷的記錄,實實在在,歷久彌新。德國表現主義藝術家凱綏·柯勒惠支(Käthe Kollwitz)為紀念幼子彼得所作的這件雕像《舉哀的父母》(Grieving Parents),位于比利時,也許是父母懷念子女的雕塑作品中最為感人的一件。彼得死于第一次世界大戰,1914年他到達前線不過幾天就殞命沙場。這不僅僅是一位悲痛萬分的母親創作的作品,也是藝術家本人對駭人苦難的回應。她用了將近十八年,才找到一種恰當的形式來表達自己的感受。雕像中的柯勒惠支與丈夫雙膝下跪,朝向埋葬著自己幼子的這座戰爭墓園。

葛姆雷 在《舉哀的父母》中,兩個人的身體正在努力控制住內心的情緒波動,而藝術家使用的塑造手法卻十分微妙:男人的雙手緊緊環抱著自己的身體,努力克制因失去愛子而產生的巨大痛楚,這雙手又與其碩大的頭顱相呼應。兩個人雙手環抱自身跪倒在地的姿勢令人十分感動。他們身上并沒有《鄧約翰紀念像》(Monument to John Donne)中的那種超拔,只有跪伏在虛無邊緣的無盡悲戚。

原作者丨[英]安東尼·葛姆雷 / [英]馬丁·蓋福德

摘編丨肖舒妍

編輯丨張進

導語校對丨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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