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瀾談妙人:人間蒸發的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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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日本的下關去看外景,這地方鄉下得不能再鄉下了。唯一值得一游的,是它盛產的河豚。

一大早,海邊的菜市場中便有河豚出售,是漁夫們一船船運到這個港口來的。

我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絕對錯不了,那是我的老同學佐藤。

佐藤在十多年前“人間蒸發”。這是日本的名詞,說一個人忽然間沒影沒蹤,不見了的意思。

真想不到能與他重逢,我大叫一聲:“佐藤。”

他愕然地回首,看到我,用手指在嘴邊噓了一下,打眼神要我和他一齊走開,其他的漁夫,都用奇怪的目光看著我這個陌生人。

“別叫我的名字。”他說:“我在這里,他們都以為我姓新井。”

我們走進一間小酒吧,普通人的清早。是漁夫們的深夜,有間酒吧,專做他們的生意。

“你為了什么人間蒸發的?”我問。

“唉!”他長嘆了一聲:“為了一樽藥丸。”

“藥丸?”

“是的。”他說:“我有胃病,隨時要吃藥。”

“那又和你離家出走有什么關系?”

“你聽我說嘛。我的太太叫美香,你也認識。”

美香,我想起來了,她是我們學校的校花,多少人想追也追不到,想不到嫁給佐藤這家伙。

“你很幸運。”

佐藤不出聲了一陣子,然后說:“怎么美麗的女人,結了婚,都會變的。”

“她對你不忠?”

“不是,她是個賢淑的女人。不過,她太小心眼。”

“所有的女人都是這樣的,這是她們的天性。”

“我也知道,所以我一直忍著。”佐藤說:“畢業之后,我考進電通公司負責拍廣告,算是有福,步步高升,后來還當上部長。”

“哇,在那么一個大機構,做部長可不是容易的。”

“收入也不錯,但是當我想花點錢的時候,我老婆總是說:‘老了之后怎么辦?’我說有醫藥保險,有退休金呀。但我老婆說,‘怎么夠?’”

“你們日本人不都是大男人主義的嗎?”我問。

“我罵她一次,她聽一次;罵她兩次,她聽兩次。但是女人的嘮叨,是以千次百次億次計算的。”

“避免不了的事,就投降呀。”我說。

“太疲倦了,我當然投降。投降之后,無奈極了。她一步一步地侵蝕我的思想,我每一次點多一點醬油,她每次警告說對腰不好,我想吃多幾個蛋,又是膽固醇太高。”佐藤搖頭。

“一切都是為你好呀!”

“是好,一切都為我好。我太好了,太安定了,太健康了。家也不像一個家。不對,我說錯。像一個家,像一個她的家,不是我的家。先由客廳著手,面紙盒要用一個織花的布包著,一切都是以她的口味為主,變成娘娘腔地,臥房當然女性化,連我的書房,也變成她的貯衣室。”

我聽得有點不耐煩:“你說得那么多,還沒有說到關鍵性的那樽藥丸。”

“我剛剛要說到那瓶藥丸。”佐藤叫了出來:“我把藥放在餐桌上,隨手可以拿來服用。第一天,她就把瓶子收拾回藥柜里。我說我知道你愛整齊,但是這瓶藥,我想放在這里,隨時可以吃,好不好?征求她的同意。她點點頭,拿出來后,第二天,又收回去。這次我不睬她,自己放在餐桌。第二天,她再次地收進藥柜。我大發脾氣,把餐桌上的東西都摔在地下。第二天,她將一切收拾好,當然包括我那瓶胃藥。”

“那你就再也不回頭地走了?”我問。

佐藤點頭:“她還以為我外頭有女人。我年輕時什么女朋友沒有交過?我絕對不是一個臨老入花叢的男人。她太不了解我了。我把一切錢銀都留給她,算是對得她起,從此,我由她的生命中消失。”

“她沒有試過找你嗎?”

“日本那么大,我一個地方都住不上一兩個月,她哪里去找?日本住不下,我就往外國跑。我現在學做漁夫,捕捕魚,日子過得快活,是另外一個人生了。人家活一世,我好像有活了兩世的感覺。是的,我很自私,人一生下來就是孤單的,自私對孤單的人來說,沒有錯。”

“不喜歡的話,離婚好了,也可以有第二個人生呀,何必人間蒸發?”

“你不會明白的,女人是不會放過你的。”佐藤說完,把酒干了。他沒有留地址給我,因為他知道,他妻子終有一天會找到我的。

“要是她有一天出現在你眼前呢?”我追上去問:“你會說什么?”

“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我會向她說:‘一切都是為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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